第15章
这样就开始了吗?
我有点后悔,却逃不掉了。
“怀念的事很多。”史俜兰拈起一支烟,将白烟喷向远方:
“不管走得多远,想到那些令人怀念的人和事,便不觉得孤单了。”
我抢着个时机,忙着问史俜兰在国外生活和创作的情况,接着又问这次展览的主题与表达意念,好像我才是采访者。盼盼的笔飞快在笔记本上画呀画的,但我知道她其实根本是心不在焉。
“为什么不结婚呢?”盼盼抬起头,直勾勾看着史愕“顾小姐,结婚了吗?”
“结婚了,而且有一个小孩。”
“那很好。”史俜兰温和地看着盼盼:“你一定明白,婚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能在爱情之中得到婚姻,也是个大幸运呢!”
“爱情呢?你拥有过特别的爱情吗?”
“是的。”俜兰在烟中眯起双眼,浮起迷蒙的神态:
“只是,很难描述这种感觉。”叹息似的笑了笑,她说:“它不会随着岁月或者距离而改变,只会更清晰,更深刻……便是生与死也无法阻隔,反而更完整了。”
“是因为死亡,死亡让你觉得可以完全拥有了!是不是?”
这算是什么问题,我在桌下踢了盼盼的脚,而她丝毫没反应,倒是俜兰挪了挪身子,重新点燃一支烟。
难道我踢的是俜兰?
“死亡是一种形体的失去,却是灵魂上的恒久相随,如果你曾经倾心地相恋过,你必然能够了解。”
“是啊!”我的声音简直天真轻快到肤浅的地步了:
“这就是虽死犹生了。”
“史小姐。”盼盼摆出乘胜追击的姿态:
“你对外遇的看法如何?有没有想过会成为别人婚姻和家庭的第三者?”
我很想捂住盼盼的嘴,让她安静下来,可是,好像来不及了,是的,已经来不及了。
史俜兰靠近椅背,仔细认真地审视盼盼,眼中有了恍然明白的光芒,环抱住双臂,她说:
“盼盼,你是顾盼盼。是不是?”
盼盼变了脸色,她的眼光投向我,而此刻我也爱莫能助了。
“你,怎么知道?”
“我有你和你父亲的相片,当然相片里的你只是个小女孩,真的没想到,你长成一个女人了,还是一个母亲了。可不是,都二十年了,你的模样倒没变多少,我只是从没想到过你也会长大的……”
史俜兰因为错愕而杂乱地说着。
如果可以前嫌尽释,盼盼与俜兰相拥而泣,好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成为佳话一桩,该有多好。
“你也没想到,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
看来今天不会有佳话了。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是你父亲……”
“如果可以,我好想当面向他问个明白。可惜,再没有机会了……爸爸过世以后,我看到了你们的信件和他的日记,才发现,你们欺瞒了我们大家!”
“不是的,我早在二十年前就离开他了,为的就是你们的家庭,希望你们这几个孩子能在健全的家庭里长大。”
“离开?你哪里离开过?你写作,他就研究文学理论和批评:当你摄影,他突然又成了摄影美学专家。你摆布了他一生。”
“我没有摆布他!我只是,我们只是……”
史俜兰停住,寻找合适的说法:
“我们只是甘愿领受了生命所有的甘美和艰辛。”
就是,甘愿领受了。
我忽然觉得,她有一种慑人心魄的美丽,让我移不开眼睛,也明白了顾伯伯对她的痴执深情。
“如果,你们真的那么相爱,你为什么不带走他?他为什么不跟你走?”
“他另有所爱,他爱你们,你们是他的家人,尤其是你,盼盼,他祝你为生命的珍宝。如果一定要他割舍,太痛苦了。所以,我决定离开,让他留下来。”
我暮然想起卓羚和钟先生,也是这样的吗?卓羚自己是否察觉?钟先生是否明白?也许,他们永远也弄不清为什么这样做,就只是这样做了。
“被你爱过以后的他,虽然留下来,却再也不是完整的了。你留下一个不完整的丈夫和父亲给我们,还觉得是了不起的牺牲吗?”
我惊异地看着盼盼,包容与谅解是如此困难吗?她在丰沛的爱中长大,为什么竟如此吝于付出?
“因为你父亲的爱,使我变得完整。因为对你父亲的成全,使我的生命厚实了。如果,到现在,你看见我还觉得受伤害,我真的很抱歉。可是,盼盼,看到你长得这样好,我真的很安慰。”
史俜兰站起身,向我点头:
“后会有期了,蝴蝶。”
我站起来,与她握别,握住的仿佛是个孩子的手,柔软纤巧。
在那一握之中,有了不舍的依恋。
“我不好!”盼盼气愤地哭起来:“她凭什么判断我很好?她莫名其妙离开我父亲,害他痛苦一辈子!我母亲也痛苦,我知道了以后也痛苦——”
我默默无语,递面纸给她。
她拭去眼泪,歇息片刻:
“你一定觉得我表现得很差,对不对?”
我看着她,不忍说真话,也不愿说假话。
“你不知道,我常回想起小时候,陪爸爸住在山上小屋,换季的时节,他孤单的一个人坐在阳台发呆,谁都不理,我蒙住他的眼睛,逗着他玩,才能见到他的笑容。以为他的性格忧郁,现在才明白,他只是陷在深深的思念里,他只是人在心不在……”
“他们那么小心翼翼,苦苦压抑,都是希望你能快乐地长大。如果你知道了他们的苦心,仍要把自己掩埋在怨恨和痛苦里……我实在无话可说。”
我真的无话可说了。
你来接我去机场,信箱里找到史俜兰应允要送我的书《雪迹》,封面赫然是顾伯伯的题字,我顺手搁进随身背包里。
托运行李之后,我们在餐厅里喝饮料。
“这一次,可以留一点蛛丝马迹,给我追寻吗?”你问。
半年前与你一起飞行的记忆,如此鲜明,而一切都已不同。
我微笑着,抽出冰红茶杯下的纸垫,接住你递来的笔,写下一串号码。
喏,别弄丢了。
你将杯垫上的水渍拭干,仔细安放在贴胸的口袋里。
我将入关之前,你忽然神秘地捉住我的手腕:
“有件事要问你,你的那条蛇呢?”
什么?蛇?哦!蛇,对了,我曾经喂养的那条蛇。
“我带走啦!”
“到底藏在哪里?”
“藏在我心里。”我笑着对你嚷。
“不如交给我保管吧。”
你要蛇?
还是我的心?
对你摇头,挥挥手,我进了海关,一直走向登机门。
也许这一次,我把蛇带回美国,便放了生,不让它伤害我和任何人。
起飞以后,小睡一阵,舒适地醒来,我掏出史俜兰的《雪迹》,随意翻阅,篇首文字写着:
爱,不是拥有,而是照见自我,探测生命美善的深度。
她不仅是书写者,也是实践者。
最后一则题为《雪迹》:
昨夜静悄悄下了一场细雪,今日晴空碧洗。人们都说夜雪只是我梦中的想象。
但我确在窗台阴暗处,看见了雪的痕迹。
就像曾经相爱恋的人,可以在生命中看见变化的痕迹。
成为一个不同的人。
蝴蝶
14 相亲俱乐部
--------------------------------------------------------------------------------
我觉得自己已经成为相亲俱乐部的会员了,
正从事着有益身心健康的相亲活动。
大虫:
我戴着帽子,坐在公园的树阴下,给你写信。巴尔的摩的夏天很炎热,令人怀疑它曾有过冰封的酷寒,而我记得冬天穿着雪鞋在这里滑倒的疼痛,那时候我一直心不在焉。
此刻是很不一样的心清了。
你的信在提袋里,已看过许多次,你问我烘焙面包的技艺学得怎么样了?
在台北我曾大发毫情地对你说:
“如果工作得不开心,或者觉得太疲惫,就算了。我们开一家面包店,专做咸面包,一天只卖一百五十个就好。”
“那我们做一百六十个,留十个自己吃。”
好哇!好哇!我们都爱吃咸面包。有了开面包店的准备,现实生活的磨难挫折和辛苦,都可以轻易跨越了。
可是,在美国的超市里,我找到一些调制好的小面团,各种形状和咸度,放进烤箱烘十分钟左右,就成了香喷喷、胖嘟嘟的面包了。当科技已经进步到如此迅捷方便的境界,再从和面团学起,好像就太不求长进了。
我决定带些冷冻面团回台北,给你尝尝。
见到卓羚没有?她的情况好吗?你问。
卓羚。
我在西岸停了十天,为的就是卓羚,原本带着温柔伤感的情绪,准备给她一些抚慰,不料她的精神气色都良好,简直可以当选最佳孕妇造型奖。拖着因时差而恹恹思睡的我,大街小巷的采购,终于熬过了最难过的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