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身旁的女生对我说:
  “她帮欣树叠了九百九十九颗星星,还藏着不让他知道。”
  我一直看着窗外,希望湘湘能够赶上这班车,但,她并没有。
  欣树一向准时的,已在图书馆门前等候,而湘湘注定是要迟到了。
  本来想跟欣树说明湘湘迟到的原因,但,欣树取出方才查到的资料和同学讨论,我没机会同他说。
  其实,湘湘迟得并不太久,顶多十几分钟,我看见湘湘在马路对面的纪念堂大门口下车,隔着宽阔的六线道,她提着大包小包,在“大中至正”门前,向我们招手。
  湘湘来了。有人说。
  她稍稍犹豫了一下,奔跑着,穿越马路。
  这不对。我心里想,她该多走几步,走人行道才安全,这条马路宽阔笔直,许多车辆开得飞快——嘎——吱——尖锐的刹车声穿透耳膜,令灵魂颤栗。
  湘湘——不知道是谁悸怖地呼叫。
  扎着发辫,穿牛仔裙的湘湘,像一只布娃娃,被抛到天空——
  老师!我最想做的事就是飞翔,像鸟一样,好快乐。
  一段小小的飞翔。
  却飞不远,也飞不高,无助地,坠落地面。
  跑车的驾驶下车来,欣树和另一个男生托抱湘湘,她的身上没有血渍,那么,那么,她并没有受伤,所以,她不会有事的。
  “送医院!送医院啊——”
  欣树向肇事的驾驶嘶吼,他们连同湘湘一起上了车,往医院去。我和另两个女生捡拾散落地上的东西,捧抱湘湘的背包,我转头,看见已经破碎的玻璃罐,大大小小,缤纷璀璨的星星,被风吹得四散飘扬。
  接下来的事大混乱,一连串的急救,检查,反复叙述事发经过,直到湘湘被送入加护病房,才算暂时安定下来。
  我们都以为,湘湘只是脑震荡,一会儿就会清醒的,或者,过两天……可是,医生不是这么说的,医生说,湘湘是“视网膜下血肿”,她脑中血块不大,但是有水肿的状况,而且不适合开刀,生命迹象全靠机械维持……无法预测。
  我们随时都有可能失去她。
  湘湘是个极受宠爱的孩子,她的亲戚朋友,挤在加护病房外面等候,都希望能见见她。我进去过一次,看着绿色被单下,小小的,素白的容颜,安静的合着眼睛,快乐或者悲伤,都与她无关。
  湘湘把肉体寄存在这儿,真正的她,到哪里去了呢?
  “可是,她实在太年轻了。”湘湘的母亲已经流不出泪,脸上却是哭泣的表情:“怎么不让我去替她?”
  “最乖最有孝心就是这个孙,老天爷是没生眼睛还是怎样?”湘湘的阿妈,手上拈着佛珠,见人便反复叨念。
  我一直一直记得湘湘奔跑的姿态,车子撞击她的身体,就在我的眼前。那时候,我可以阻挡她穿越马路的,只要我出声喊她,她也许会听我的。
  湘湘站在纪念堂门前,向我们招手,她开始穿越马路,不要,不要——
  不要!湘湘——
  我被自己的喊声惊醒,在黎明之前,黯沉的夜。
  请闭上眼睛——湘湘曾经对我说,我确曾听从她的话,闭上眼睛,也许,一向热衷星座的湘湘,最近学了催眠术,催眠了我,井且给我一场惊险可怕的噩梦。
  等她拍拍我的肩,我便会醒来。
  “怎么样?很刺激吧?”湘湘神秘而兴奋地问。
  “这种玩笑下次不准开。”
  “好玩嘛,反正是梦,又不是真的。”
  我一直等着,有人拍拍我的肩膀。
  让我醒来。
  上完夜间部的课,回家时,在门廊阴暗处,我感觉到一双灼亮的眼睛。
  是你吗?
  就像以前每一次,当我需要陪伴和安慰的时候,你总会寻来。
  缓缓走到光明里来的,朝我走过来的,是你吗?
  老师。
  被沮丧和忧伤摧折得神采尽失的,是欣树。
  “对不起,我想找人说说话,所以……”
  我深深叹息:
  “我懂得。”
  我们在开放式的庭园中坐下,良久,都没有说话。
  “原来那天,她很不顺路地跑去买了我最爱吃的烤肉饭,才耽误了时间,好傻,其实,吃什么都一样嘛。”
  欣树笑笑说:
  “去医院时,她还跟我说话,说头好晕,不知道猪脑袋有没有撞坏?后来,就昏迷了……”
  看着我的时候,他的笑意隐通无踪:
  “一定是怕我不高兴,她才那样过马路。我不是气她常迟到,只是她迷迷糊糊的,我很担心……都是我的错。”
  我苦笑,掩住双眼,摇摇头:
  “你知道,这两天我也觉得,是我的错。”
  “错在哪里?”
  “没有阻止她过马路。”
  “不一样的,我真的错了,我对她不够好,对她的要求太严苛,太完美,虽然明明知道她对我有非常特别的意义,却从来不肯承认。”
  沉默片刻,听见水池中的鱼跳。
  当鱼跳出水面时,也有飞翔的梦想吗?
  “会有机会的,欣树,我们全心全意盼望,她会好起来,你们都这么年轻,还有长长的一生。”
  “我不知道。”欣树的脸埋在膝上,哽咽的声音:“本来以为还有好多时间,现在,现在只怕好多话,来不及说了。”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轻轻拍着他因呜咽而起伏不止的脊背。
  等待着,他慢慢平静下来,等待着,夜愈来愈凉。
  秋愈来愈深。
  “知道湘湘会叠星星吗?”我问。
  “知道。她会好多事,她做的沙拉多好吃,还有洋芋泥。”
  “烤木瓜派,风味特殊。”
  “她画的海报,得过奖呢。”
  “有没有吃过她包的粽子?”
  “她包的饺子才好笑呢,什么形状都有。”
  我们抢着说,一边忍不住笑。
  “她会好起来的。”我说。
  “是啊,一定会。”欣树说。
  送走欣树,我独自穿过庭园,满天亮晶晶的星星,有没有一两颗是湘湘折叠的?
  (这是第六天,没有你的讯息。)
  在星星的守护下,愿沉睡的湘湘做一场飞翔的梦,然后醒来。
  18 末日来临时,我已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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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俯身,突然而迅速地亲吻东山
  他下意识地躲避,而后连忙伸手擦拭我的唇。
  大虫:
  湘湘已经从加护病房转入普通病房,她虽然仍借助胃管喂食,却可以自行呼吸了。
  呼吸,不是最简单的生理功能吗?可是那天,看见她平顺地呼吸,许多人都因为喜悦而落泪了,包括我自己。
  (一个多月没有你的音讯,我想,我真的失去了你。)
  欣树已离开你们公司,他不但上自己的课,还去旁听湘湘的课,把笔记抄得整齐丰富,一丝不苟。
  “说不定,湘湘能赶上期末考。”欣树此刻充满信心。
  那天,我独自去看湘湘,为了替她挑选紫色郁金香,又碰上下班的交通壅塞,好容易赶到医院,已将近七点。
  病房里坐着一个翻看杂志的男人,看见他的长裤和鞋子的时候,我的心奇异地跳动。
  放下杂志,是你。
  我们再度相逢了。
  你站起身,说:“嗨。”有些无措。
  从夏末到初冬,我们整整一个季节,不曾相见,我却在最近,才反复告诉自己,我真的失去了,失去了你曾给予的一切。
  我又是一个孤独的人了。
  “来看湘湘?”你问。
  “是啊。”我答。
  你说湘湘的哥哥嫂嫂到楼下吃面去了,大概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在你远远的注视下,将新鲜的花换上,放置在床头小柜。
  “好美丽的花,少见的紫色。”你微笑地。
  “我们希望湘湘醒来的时候,可以看见她喜欢的花,就知道,我们从来没有放弃。”
  你沉默着。
  是因为我提到了“放弃”吗?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
  “你好吗?”为了打破僵局,我问。
  “你看呢?”
  先前,你只是一团朦胧的影像,此刻,我望向你,你的五官,你的躯体,清晰凝聚,竟令我怵然心惊。
  你看起来,实在不大好。
  我转开头,焦虑地思忖着,会不会我也和你一样,只是自己不知道?
  湘湘的哥哥嫂嫂回来了,于是,我们离开。
  “一块儿吃晚饭,好吗?”你问,生疏而有礼。
  我点头,在一种怆楚的情绪之中。
  等电梯的时候,你说:
  “我休假了一个月,去欧洲,前两天才回来……”
  “是吗?”
  “是。我努力让自己过另一种生活,过不再有你的生活,结果,实在太难。”
  我在医院门口停住,你也停下。
  “我没有别的选择了。蝴蝶。”
  “我想,我不能跟你吃饭了。”我抑止忽然澎湃的情绪,伸出手拦计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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