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她在远处看过去,不过只是零星一小点。但就是这一点,已将春情意绵绵表达得透彻尽致。这转瞬之间的生机如若泄露自天池仙源。令她内心欢喜欣悦。这首诗是写桃花的。名为《小桃叶去偶生数花》。朱淑真亦有写牡丹的《偶得牡丹数本,移植窗外,将有着花意二首》诗。
王种元从上苑分,拥培围炉怕因循。
快晴快雨随人意,正为墙阴作好春。
香玉封春未啄花,露得烘晓见红霞。
自非水月观音样,不称维摩居土家。
牡丹是富贵花。她的这一盆更是从帝王的园林处引来的种。她对它小心翼翼地培植养护。丝毫不敢马虎懈怠。这便是她对它的忠贞所在,是她与生俱来的素质。对待每一件有爱的事物。适逢一个人的好天气,晴雨分明,恰到好处,正称了她的心意。于是这一株牡丹便丰美起来,含苞欲放,带她引来这一个明媚的春。
时日不久,它便结出鸟喙一般的花蕾。虽细小却娟致。枝上新芽在日光照耀下亦是清晰生机的。牡丹只是人间花,它不像自在观音,水月祥安。亦不如维摩居士,洁尘出世。但依然是清雅的,有段位的。在她的眼里、心中、灵魂里,是好的。女子情思细微精致,对花风草木的敏感是天性里的东西。亦非三言二语可以言传生色的。
下
朱淑真的生命是循序平稳的。但平稳是假象,循序当中又有跌宕和激越。而这一些都源自她内心的不决断的爱。她始终不能向自己的内心作出妥协,或者向世俗生活作出妥协。所以她的一辈子都是在内心荒芜和流离的纠缠不休当中渡过的。她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暖,但那暖是短暂的、稍纵即逝的。
所以朱淑真在她的文字铺陈里将自己变成“怨妇”。她在时间里跌打滚爬,私酿下的诗词篇章,是她唯一的生的证据。那一些作诗作词的时间里的朱淑真也是最单纯最洁净的。将灵魂里的喜悦、不满、悲哀、苦难,毫无保留的倾吐了出来。义无反顾。
以花木为题材来填作的词诗是她参杂个人感情色彩最清淡、最隐晦的的作品。亦是最平然的,吟在口中是最为清决的。有咏竹诗为最好。
百竿高节拂云齐,千亩谁人羡渭溪。
燕雀漫教来唧噪,虚心终待凤凤栖。
诗题为《对竹一绝》。百株高竹直耸如云,景状令人赞叹。观此景象,自是无心再去歆羡千亩之广的渭溪林场。这竹是有气节和追求的。它拒绝燕雀的唧噪。它不容许不能与之内里匹配的飞禽栖息端处。只侯彩凤。宁缺毋滥。朱淑真不是单纯吟咏,她是有情怀在里面的。这是她自喻的妙处,来表达她内心的虚怀明洁。
“纷纷桃李皆凡俗,四时之中惟有竹。非惟苍悴列风轻,对之自觉清人肉。羡君年少多才艺,笔墨潜偷造化力。扫出一枝爰惠我,清阴翠色惊满幅。嗟我得之喜何似,贪夫忽获珠盈斛。朝夕捧玩不知疲,如在太白楼上宿。遽令标轴挂壁间,劲节直日长目前。不必溪边寻六逸,不必林间访七贤。岂使阎本与王维,独擅古今称神师。又有屏间名浪得,误墨成形何足奇。未若一笔扫一枝,渭川移来人莫疑。珍藏欲默默不得,命笺索笔成新诗。诗穷纸满意不尽,阁笔无语愧才稀。”
这一首《代谢人见惠墨竹》,朱淑真旁征博引,空灵生动。赋诗如此,岂是寻常女。她本身即如“纷纷桃李皆凡俗,四时之中惟有竹。非惟苍悴列风轻,对之自觉清人肉”所叙,只奈这内中乾坤翻涌,非是庸人之眼能辨识得清明。所以她又叹“诗穷纸满意不尽,阁笔无语愧才稀”。
再有《竹》。精简明了。“一径浓阴影覆墙,含烟敲雨暑天凉。猗猗肯羡火桃艳,凛凛终同劲柏刚。风籁人时添细勺,月华临处送清光。凌冬不改清坚节,冒雪何伤色转苍。”竹在她心中亦是有象征的。比如节高风清,外秀内美,姿容潇洒,超凡脱俗。这是它的品质,亦是她自己所具备的。所以她又作《直竹》一诗。
劲直忠臣节,孤高烈女心。
四时同一色,霜雪不能侵。
这女子心里原来有大海,只是俗世生活将她磨损。她被阴郁的时间消磨得太多。从“供厨不虑食无钱”的官宦之家的闺秀生涯,到“分付肖郎万首诗”的少女粉嫩单纯的初恋,再到“良辰美景具成恨”的所适非偶的婚姻生活。再经历“初为新妇强欢颜”却不得稳妥,“从宦东西不自由”的漂泊游离,“鸥鹭鸳鸯不相宜”的夫妻分居生活,“致死不渝续旧情”被曝露催伤。
她不得不去深刻地领悟自己命理当中的缺陷,那是都是先天带至这个尘世。她大致已经在心底生出一些坏的念头。因。她是如此的无能为力。她是如此的疲惫不堪。她是如此的憔悴不已。她端然凝着自己的这一世,“始知天意是无情”。
夜香消
玉体金钗一样娇。背灯初解绣裙腰。衾寒枕冷夜香消。
深院重关春寂寂,落花和雨夜迢迢。恨情和梦更无聊。
——《浣溪沙?春夜》
[存疑篇目]
上
此词一说是唐朝诗人韩偓所作。韩偓,是唐代文人。字致尧,号玉山樵人,京兆万年人。相传他十岁即可吟诗作赋。龙纪元年始登进士第,先后任佐河中节度使幕府、左拾遗、左谏议大夫。但后来因为忤触权臣朱温,被贬为濮州司马,但韩偓并未受命,他弃官南下。后来朝廷曾经两次诏命还朝复职,但韩偓都没有受命。留世一卷明汲古阁刻本《韩内翰别集》和《香奁集》有元刊三卷本和汲古阁一卷本。
韩偓诗作里被认为最有价值的是他的感时诗。它们几乎是以编年史的方式再现了唐王朝由衰而亡的图景。韩偓喜用近体尤其是七律的形式写时事,将纪事与述怀相结合,用典工切,沉郁顿挫。亦善于将感慨苍凉的意境寓于清丽芊绵的词章。悲而能婉,柔中带刚。
但因他的作品“多写上层政治变乱,触及民生疾苦者较少。而艺术上缺乏杜甫沉雄阔大的笔力和李商隐精深微妙的构思,有时不免流于平浅纤弱。”我个人还是偏爱他的写景抒情诗,情意真切,素言素语当中内心如水的意念便逶迤而出。比如这首七律《惜花》。
皱白离情高处切,腻红愁态静中深。
眼随片片沿流去,恨满枝枝被雨淋。
总得苔遮犹慰意,若教泥污更伤心。
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
“皱白”、“腻红”是指代一白一红两朵花。层次感十分鲜明。高墙上的白花形容将近枯萎,零落在即,离情切深。而低处的红粉光容尚新,却一样望穿了惨然结局,沉寂中愁态转深。韩偓不写落花写残花,却忧悒更甚。
沿着流水落花望出去,只恨新红嫩绿风雨里催打成败柳残花。一个男人幽柔至此怕是心中苦情无限。宁被青苔掩埋,也不甘被污泥浊染。而当下,他也只有临轩凭吊,对酒浇愁,遥想明日残红去尽,池塘里绿茵沉沉的清爽。
男人写花写得如此细微入神,总是要有原因。不比女子惜花慨叹,处处都可触到情意。所以,近人吴闿生说这首韩偓《惜花》暗寓“亡国之恨”,交织着诗人自己的身世怀抱,殆无可疑。不言花尽,却是心意自明。欲说还休。
纵然韩偓这首《惜花》细腻至此,但还是比不过女子天性里的皱腻流深。那深闺里情思细微之处的哀伤也不是一个男人可以拿捏得如此准确的。此一处,将这首《浣溪沙?春夜》沿着朱淑真的创作路数来读或许更加流畅一些。反复细读朱淑真的《断肠词》,析透到最后,情怀都是相似的。但就是这一种感情让朱淑真这一生都抑郁不明缱绻回转。
这个女子大半生的光阴都耗费在了方寸深闺的婉凉的独白里。对影自怜的事情周而复始地进行。写朱淑真的这漫长过程里,偶尔会生出类似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情绪。但是这么想,并不是全对的。
彼时非此时,旧时女子毕竟是要低贱于男人一等的。福祸生死都系在了男人身上。朱淑真的幸不在他处,不幸却都是这个男人所给。但她到底始终向着自己内心那一条轨迹缓缓地走。她在等。等一个时机做彻底告别。告别那个男人以及他带给自己的悲哀。只是她等得久了些。
而这一些孤独都是她必须要经历的事情。
毕竟是女子,她已经足够勇敢。我知道。
下
如这首《浣溪沙?春夜》,朱淑真在她的断肠词中重复地表达深闺寂寞的情绪。她的孤独是因所嫁非偶、随宦东西造成。但这并不只意味着她与旧爱异地,她亦因此与亲人长久分离。于是,在这一处提及朱淑真与父母的感情是必要的。
读朱淑真的断肠词,读朱淑真忧悒的一生,会轻易地将这女子的爱情悲剧的责任归咎到她的父母身上,于是亦容易产生她与父母感情恶劣的联想。但这是错误的。因事实是,朱淑真与父母的感情笃深。这在她的断肠诗里很容易找到线索,足以佐证这一点。
朱淑真在大量的断肠诗里表达了自己出嫁之后对父母的思念,对故家的怀想。并且言辞恳切,令人感动。感情是不能掺假的。至于因“父母失审”酿酒的这一段不幸婚姻,朱淑真初嫁时双亲的初衷也绝不会是恶的。所谓“失审”也是一次意料之外的婚姻事故。但看过去却也仿佛是因缘注定的。
扁舟欲发意何如?回望争关万里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