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在异国的那几年,潘哲很少想到英重。陌生的国度和人群,巨大的文化差异以及那切肤的孤独寂寞,让她的心变得坚韧和开阔。站在异国明净的天空下,呼吸着清鲜的、带着葡萄香味的空气,她真心地原谅了生命中所有黑暗的过往。比如英重,再比如她的亲生母亲。
潘哲的母亲顾湘兰是个极美丽和优雅的女人。在潘哲的印象里,就算是去菜场买菜,她都要花上半小时画个精致的妆容。这样一个女人,站在拥挤的公车上或者走在喧闹杂乱的菜场,就有了一种挣扎的悲凉姿态。就算那时潘哲的年龄很小,她也很明显地察觉出了母亲眼里那日渐深浓的落寞和不甘,还有怨气。她怨谁呢?当然是潘哲的父亲,她的丈夫。
潘哲的父亲潘振邦是个孤儿。孤儿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没有任何依仗。无论是读大学还是工作,他都要花费比别人更大的气力。这种磨难和经历为他蒙上了一种坚毅的光芒,这会让许多追求浪漫具有英雄主义情节的女生心动。况且潘振邦面目清俊,身姿挺拔。顾湘兰爱上了他。两人情投意合,你侬我侬,毕业之后立即结了婚,生了潘哲。可生活是她没有想像到的繁琐。青春美貌以一种不回头的姿态把她抛在了现实的尘埃里。她终于失去了等待的耐心。当那个脑满肠肥的老板向她抛出橄榄枝的时候,她毅然而决然地抛夫弃女,去追寻一种更加华丽灿烂的生活。
潘哲对她是毫不留恋的。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会花上两个月工资买一套虽然看起来华贵却和普通碟子没两样的餐具?为什么她做的东西总是看起来精致却填不饱肚子?逛街的时候,她甚至会用所有剩余的钱买支新款口红,然后母女二人饿着肚子走上三个多小时回家吃泡面!对于母亲的离开,潘哲心里是快活的,她更加自在更加享受。她把父女两人的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父亲的收入月月都有盈余,他们的日子过得从容而且安乐。
可母亲的离去给父亲带来了深重的创伤。她知道。尽管父亲从不在她面前提起母亲一个字,可她就是知道。七岁那年,她的父亲娶了英达集团的大小姐英明华。英明华不似她的亲生母亲那样娇小美丽,她是飒爽大气的,可她看着父亲的目光却温柔如水。父亲的态度却是不冷不热,甚至是不耐烦的。在这场婚姻里,潘哲处处看到的是英明华对父亲的迁就。她对潘哲很好,甚至是比对自己的儿子更好。那种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让潘哲感到极大压力和愧疚,也更让英重对她心怀怨恨,处处针锋相对。
英重是个极其缺少爱的孩子。他桀骜不驯,脾气暴躁。他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母亲又太过忙碌,他所懂得的唯一吸引大人注意的方法,就是到处惹祸。英明华再婚后,沉浸于新的恋情中,更加忽略了他。潘哲渐渐把对英明华的那份愧疚,转移到了英重身上。她总觉得是因为她和父亲的关系,让英重失去了母亲。她心疼他,内心发誓要为他重新建造一个家。
她做饭给他吃,被倒掉了她就再做,从来没有一句怨言。英重不爱学习,经常逃课打架,她为他做作业,一次次把他从警察局里带出来。他到处玩乐交女朋友,潘哲就偷偷把自己的零花钱塞给他。她疼他宠他简直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疼爱也会成为一种习惯,这种融于骨血的根深蒂固的疼爱,让她和英重两个人相依为命。在她的生命中,英重渐渐成了比她父亲还要亲切的存在。
父亲和英妈妈的关系时好时坏。潘哲知道,那是因为他们之间始终隔着另一个女人,她的亲生母亲。她十五岁生日那天,英妈妈陪她上街买衣服。中午两人逛累了便随便找了步行街一家咖啡馆进去吃东西,刚推开门她就愕然地看到父亲正怀抱着一个女人坐在靠窗的一个角落里,那个女人的背景潘哲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她的亲生母亲。她正想着怎么把英妈妈带走,不想英妈妈却说话了,她惨白着脸说,哲哲,今天是你生日,要不我还是陪你去吃大餐吧?法国菜行吗?潘哲点头。英妈妈拉住她的手逃跑似的出了那家咖啡馆。那一整天,英妈妈一直神思恍惚。晚上英重没心没肺地早早上床休息了,她陪着英妈妈一直等到夜里十二点才把父亲等回来。父亲是喝醉酒回来的。英妈妈不怒不恼,只是苍白而心疼地湿了毛巾为他擦脸,端茶送水。潘哲站在旁边冷冷看着。在英妈妈去换手巾的时候,她蹲下身子,紧紧盯着父亲的眼睛,声音冷然,她说,爸爸,你现在对英妈妈所做的一切,和当初妈妈对我们做的又有什么不同?你不能享受着英妈妈的爱,却在心里想着另一个女人。爸爸,你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走还是留。并且,你要对你的选择负责任。说完她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话起了作用,一直摇摆不定的父亲最终安心留在了英家。潘哲很庆幸,她终于不必同英重分开。她其实早已经把英家当成了自己家。这不仅仅是因为英妈妈疼她,英重接受了她,还因为英家有一对可爱而慈祥的老人家。她十六岁生日那天,外公把他最珍贵的收藏送给她做生日礼物,那是老人一生中除了英达集团之外,最宝贝的东西。舅舅英明康的脸色极其难看,舅舅的女儿英靓更是闹得天翻地覆,英重被闹得不耐烦了,直接把舅舅一家赶出了门。
几天之后,外公被查出鼻咽癌晚期,去世之前,他把潘哲叫到床前,慈爱地抚摸她的头发,丫头啊,他说,我就把英重交给你了,你可要照顾好他呀!潘哲含泪点头。外公去世之后,外婆也随他去了。这对老人是潘哲见过的夫妻中最恩爱的一对。外公遗言指定了英妈妈为英达集团的继承人。
那时候潘哲还有半年就要参加高考了,她每天都被自习和模拟考折腾得筋疲力尽。父亲和英妈妈看得心疼不已,因为潘哲偏爱语言和翻译的原因,夫妻俩便商量着把她送出国去,也可免去高考的痛苦。他们为她联系了一所英国的学校,办妥了签证,并且托了在英国的熟人代为照顾。一家人团聚的晚餐时刻,他们把这消息告诉了潘哲。她认真思索着,还没来得及说话,英重就怒气冲冲地摔了碗筷大吼,你不能去!你走了我怎么办?!英妈妈连忙安慰他,这关系到姐姐未来的发展,你要体谅体谅她,她总不能照顾你一辈子…英重转身腾腾腾跑上楼,关门前对着楼下吼,我说不能去,你就不能去!英妈妈对潘哲笑笑,哲哲,咱不理他,你认真考虑考虑,趁着年轻,出去见见世面总是好的。你要是愿意去的话,就尽快去学校把手续办了吧。
潘哲的心里确实想去。能够出国游历长长见识一直是她长大以来的梦想。可她又确实不忍心抛下英重。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半夜听到门响,她转头看到一个黑影站在她床边。不去行不行?他问。可是我真的想去。潘哲回答。他不再说话,转身出了门。
英重失踪了。潘哲疯了一样找他。一个星期之后,她才终于在一家酒吧把喝得醉醺醺的他带回了家。他抱着她的腰把脸贴到她的胸口,他哭着说,哲哲,你不要走…在那一瞬间,潘哲敏感地察觉到了英重的异样。这让她惊惧。她是在那一刻才真正决定要离开他的。
或许那时候真走了,以后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了。可没有或许。英重醒来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三天之后,潘哲终于还是举了白旗投降,她输给了他这种不要命的倔强。
潘哲参加了高考。报志愿的时候,原本她是想报本市一所重点大学c大,可英重醉酒的那一幕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她稍稍犹豫了一秒,坚定地把志愿改成了远在北方的b大。当英重问起的时候,她下意识地隐瞒了他。英重笑着点头,可眼底却划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他们相依为命那么多年,他怎么会看不出她的隐瞒?她眼睛里的躲闪多么明显!她每次说谎的时候,右手会无意识地抓住左手食指不停地摩娑揉捏。这是一个让他觉得很妩媚的动作。他怎么会不知道?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潘哲呆呆地看着封面上醒目的c大几个字,不敢相信。她找到报志愿的老师说,老师,这不可能,我明明报的是b大,而且是不接受调剂的。我的分数高出了b大二十多分呢,怎么可能收到c大的通知书呢?这一定是搞错了。老师惊异地看着她,不是你让你弟弟来改的志愿吗?当时他带着我们学校教研室主任,还有市教育局的领导一起来的呀!怎么你竟然不知道?
走出校门,英重正站在门口等她。她走到他面前,不说话,狠狠把录取通知书摔到他脸上,转身离开。这个被她宠坏了的男孩,他任意妄为肆无忌惮地决定她的人生!她有两个月没和他说过一句话。她去上大学的前天晚上收拾行李时,英重走进她房里。他叫,姐姐。潘哲的眼泪瞬间下来了。他第一次叫她姐姐。她说,阿重,我不可能陪着你一辈子。他说,你不愿意陪着我,没关系。可我一定要陪着你,我要去c大找你。
上大学整整一年,潘哲没有回家,更没有同英重单独交流过。她想,年轻男孩子的心思需要时间来沉淀。她从爸爸和英妈妈口中知道英重的成绩在逐步上升,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担忧。
有一次潘哲做兼职回学校太晚只得在酒店住了一夜,当天正好英妈妈打了电话给她。没想到一个月之后,英妈妈到学校看她时,就递了把钥匙给她,正是学府雅苑那套房子的钥匙。她说,以后来不及回学校就住这里,等英重也考上c大,你们正好一起住。当时蓝青她在,英妈妈走后,蓝青激动地大叫,哲哲,这真是你继母?她对你比我亲妈对我都好!
英妈妈对她确实好,比对英重还要好。因为她爱父亲爱得一塌糊涂。也因为如此,她察觉不到英重的心思。学府雅苑的房子布置得别具一格,房子的两间卧室自成体系,都带有独立卫生间,另外还有一间设施齐备的厨房。想必英妈妈是经过充分考虑的。
可英重没有看过这房子一眼。
有很长一段时间,潘哲夜夜叫着阿重的名字从噩梦中惊醒。那种钻心刺骨的痛苦悔恨让她生不如死。这一年来,在他仅剩的这一年时间里,她竟然没有给过他一个笑脸,没有和他说过一句温情的话!
在阿重安息的墓园,一个女孩子身穿雪白长裙,手捧一束洁白的雏菊,她悲伤地看着她说,姐姐,英重曾告诉我一个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我曾发誓,在他有生之年,绝不告诉任何人。他现在走了,我可以把这秘密告诉你了。潘哲问,什么?
她说,他爱你,他一直爱的只有你。
后来潘哲渐渐相信了命运这回事。命中注定会发生的,无论时间过了多久,都一定会发生。她常常想起她最后和英重说过的话,她说,阿重,我不可能陪你一辈子。英重却说,可我要一定要陪着你。
后来他果然来了,换了一张脸,换了个性,甚至连名字都换了。这分明就是不同的两个人,可她那么痛苦地思念着英重,她急切地把霍英重当成了她的阿重。
他住进了英妈妈为英重准备的房间,他享受了原本属于英重的潘哲的疼爱,然后他就渐渐地有了英重的感情。
所以,命中注定会发生的事,就一定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