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长风山庄里,身穿白大褂戴着口罩的男人把针管里的药水缓慢而坚定地推进女人的胳膊。女人全身黑衣,身体和椅背绑在一起,双手分别绑在椅子左右扶手上,牙关紧咬,脸上布满汗水,有几缕头发被汗水打湿了,紧贴住前额。她的脸色青白,连嘴唇都泛着灰白色,偶尔抬起眼睛的时候,瞳孔扩散,眼内一片死气。可就在这团死气中,还有一丝坚韧不拔的光芒,带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凶狠劲头。
“说,还有什么人知道这件事?”霍启云拄着拐杖,站在女人面前,苍老的话语中仍带着往日的威严。
药物的作用很快发作了。女人额头的青筋暴突出来,不安的跳动,她痛苦地甩头,面孔扭曲,下唇被牙齿咬出的鲜血沿着下巴往下落。
“我要见少爷!”她大叫着,声音嘶哑。
霍启云看着她,深长地叹了口气,“丫头,你何必自讨苦吃?他会怎么对你,你不知道吗?你这是找死啊。”
痛苦的挣扎之后,药劲暂时缓和了。桑南无力地歪在椅子上,头斜垂着,无声地笑,牙齿上也沾了血迹,“我早就想死了。见不到少爷,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霍启云从白大褂的手里取过针管,“这是国外最新研制出来专供刑讯逼供的药水。如果是普通人,只要打上一针,什么都问得出来。你受过训练,有更强的耐受力,可是两针下去,你的精神也已经到极限了,若是再打一针,根本不用等英重过来,你就什么都交待了。”
桑南笑出声来,“那就试试,看我受不受得住。”
霍启云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他把针管扔到托盘上,挥一挥手,白大褂躬一躬身走出去了。
霍启云坐在了桑南对面的椅子上,“桑南啊,命里不该得的,你又何必强求?早几年阿九一心一意对你,他哪里不好,你就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桑南不说话,恍恍惚惚地想起几年前,她从日本偷跑回国,趁着阿七忙于生意,她跟阿九求了半天,阿九答应给她个机会见潘哲一面。后来那女人果然走了,她安静又欢喜地跪在长风山庄领罪。英重那时候气疯了,她欢快地想,他杀死她也好,她得不到他,可他也不会属于别的女人,她死得心甘情愿。可是阿九“扑通”往地上一跪,匕首直直地插入了自己胸口。他说,少爷,都是我的错,我愿意以我的命换桑南一命。阿七也跪下了,后来连先生也不忍了。英重最终没有杀她,他挑断了她的手筋脚筋,让她再也拿不了刀使不了枪。阿九被救活以后,尽心尽力地照顾她。可她对他冷言冷语,她和其它男人上床,她逼走了他。阿九走的那天,她挺高兴。因为她和英重之间再没有其它人了。没有潘哲,没有阿九。
可那个女人回来了。她被英重保护得严严实实,没有人近得了她的身。她只是远远地见到过英重牵着她的手从荣盛的大门口出来,后来他们之间又牵了一个孩子。她一眼就看出那是英重的孩子。所有人都可能忘记了英重小时候的模样,可她忘不了。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梧桐树下英重平静的面容就像一幅画,在她心里永不褪色地收藏了二十年。
世界在她面前轰然倒塌了。她想,完了,彻底完了。那天晚上她是想自杀的。她拿起水果刀狠狠划向自己的手腕,可她的力气太弱,血流得很慢,她没有耐心等待这种缓慢的死亡。她环视房间一圈,突然看到衣橱顶上一个木盒子。那里保存着她从前复仇的点点滴滴,照片,新闻等等,还有她为自己预备的毒药,原是打算和仇人拼杀被捉受不了虐待时自杀用的。可后来一直没用上,她离开长风山庄后就把毒药也放到了这个盒子里。她嘲讽地想,这毒药终归还是派上了用场。她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扔到地板上,从盒底找到了那个药丸。当她捏起那枚粉红色的药丸正要放进嘴里时,一阵风吹来,吹散了地上的纸张照片,她看到了飘到自己脚边的剪报和照片,油罐车爆炸,猛虎,…英明华和潘振邦。那一瞬间,她听到了命运的炸雷在她耳边爆破的声音。
霍启云看着桑南呆滞恍惚的神情,心里涌起更多的不忍,他想,自己真是老了,越老越是看不得死亡了。他悲哀地叹了口气,“丫头啊,这次连我也救不了你了。我…真是对不住你父亲。当年我杀了你妈,那时候以为是为桑成好,可老了就觉得,他死的时候,一定是希望你妈能重新找个男人过日子的。如今你也要死在长风山庄了。…你父亲一辈子对霍家忠心耿耿,我却杀了他的妻女,我真是对不住他啊…”
桑南脸色苍白地笑了一下,“先生,我是一心求死,父亲不会怪您。我也不怪。只要能再见少爷一面,我死得心甘情愿。”
汽车开进长风山庄,英重抓起信封往刑讯室飞奔,阿九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进门时阿九止住了脚步,他往地上“扑通”一跪,声音沉痛沙哑,“少爷,我知道里面关的是桑南。我不敢再求少爷放了她,只是…求少爷看在十几年情谊的份上,给她一个痛快,不要让她受罪…”
英重推门进去。桑南抬头,看到他的身影,她眼睛里的光就凝聚了起来,苍白的脸也有了一丝血色。
霍启云从椅子上站起来,“你来了。潘哲看到信了吗?”
英重摇头,冷厉的目光射向桑南。桑南却笑了,嘴角残留的鲜血异常艳丽,“真是遗憾。我以为这是命运给我的一次机会,没想到还是赌输了。我真想知道那女人看到信的脸色是什么样的,可惜没有机会了。”
英重拿起托盘里的针管,汲了满满一管药水。他走进桑南,站在她面前冷冷地俯视着她。
桑南不惊不惧,只是认真仔细地凝视他的脸,舍不得放过一丝一毫,她看着他说,“你变了。若是从前的你,进门就会先甩我一巴掌。可你没有。你被那个女人改变了。”
英重心头一颤,突然就想起早晨的阳光洒在潘哲身上那种难言的温柔。他僵硬地背过身去,沉沉地开口:“阿九让我给你一个痛快。看在他的面子上,我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说出这件事还有谁知道,我让你选择自己的死法。”
桑南嘲讽地笑,“我说没有人知道,你信吗?”她看了他手里的针管一眼,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你动手吧。”
英重却把针管放回了托盘上。他回转身,看着她的眼睛问,“你想怎么死?”
桑南瞪大了眼睛,颤抖着问,“你…相信我?”
英重的目光扫过无名指上戴着的结婚戒指,他说,“如果我快要死了,无论什么事,我都不会骗她。”
桑南哈哈地笑,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哭音,眼泪顺着她的脸颊往下奔流,“从我把信丢进邮筒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想活着。可我也不想让你们活得那么快乐…少爷,你以为那药水就能让我招供吗?我告诉你,刚才只要你把药水注入我的身体,我立刻服毒自尽,”她从嘴里吐出一颗粉红色的药丸,“我要让你一辈子都猜不出来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我要让你背着*一辈子惶恐不安,我不能让你跟那个女人过好日子!”她的声音哭腔更重了些,“可你为什么改了主意?!你为什么要信我?!偏偏你信了我还是因为那个女人!”
英重和霍启云的心里同时起了一阵颤栗,差一点…就差一点,一步踏错就是一辈子的惊惧。
英重攥紧了拳头平息心底的波涛,沉声说:“你想怎么死,我成全你。”
桑南的哭声渐渐止歇了。她看着他的脸,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我想死在你手里。”
英重走近她,俯下身子,双手抱住她的头,声音柔和了些,“你还有其它要说的吗?”
桑南痴痴地看着他的脸,她说,“下辈子见到那个女人的第一面,我就杀了她。”
“还有呢?”英重问。
桑南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她说,“英重,你相信我,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谁都没告诉。”
“我相信,”英重笑了一下,双手抱紧了她的头,眼中厉光一闪,“我刚才不信,可现在信了。”
桑南还来不及瞪大眼睛,脊椎断裂发出轻微“咔”的一声,她的头就软软的歪在了椅背上,眼睛里有一抹迷茫和惊愕的光,两颊还挂着泪珠。
英重拿起桌上的打火机把剪报和照片点燃,黄色的火苗瞬间吞噬掉纸张上男女的面容。燃烧的灰烬轻飘飘地落到地上,脚一踩便碎成了粉尘。他掏出手绢仔细地擦了擦手,转身向门外走去,到了门边又回过头,“今天多亏了有您。…爸。”
霍启云顿时红了眼圈,声音颤抖着说,“该埋葬的过去就埋了吧,你以后…好好过日子。”
英重点点头,大踏步离去。
回到雍景山庄时,宝儿正坐在秋千的藤椅上晒太阳,手里拿着一个小瓶子,不时地把里面的东西倒出一颗塞到嘴里。他看了一眼,是一粒粒粉红色的药片,这让他引起些不好的联想。他皱了皱眉问,“这是什么?能吃吗?”
宝儿晃了晃小瓶子,瓶子里的药片哗哗作响,“这是钙片,草莓味的,妈咪说吃了对身体好。”孩子看了一眼潘哲的方向,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可是这一点都不好吃。爹地,你跟妈咪说别让我吃了好吗?”
英重顺着孩子的目光看到了站在玉兰树下的潘哲,棉布长裙,姿态柔美。她似是感应到他的目光,回首对他温柔一笑,目光盈盈。他也微笑起来,亲了亲孩子的额头,“既然妈咪说要吃,那就一定要吃。宝儿乖,多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