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心里油然而生一股不可抵挡的怒气,更或者,是恨意。
陈廷曦呵笑一声,薄唇翘起一丝弧度。“我若是鬼,大白天的你还能见到我?我没有死,老天不会让我死,他要我回来,拿回本属于我的一切!”
“你还有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我的妹妹!你害死了子夫!她被逼殉葬,早已香消玉损,你倒是好好的活着,那么她呢!她是在为谁殉葬,她死的何其冤枉!”
“哐啷!”
白玉茶杯从陈廷曦手中徒然滑落,决绝地砸碎满地,片片龟裂的瓷片那般凄凉,温热的茶水溅到他的袍角,晕开一朵颓靡黯淡的残花。
他只感脑中‘轰’的一声,什么东西在这一瞬间分裂了,崩塌了他所以的记忆。空洞的目光一瞬不移地盯着满地的碎片,他忽然觉得,这些碎片就好像是曾经拥有她的一切,如今所有都成了空白,如何也拼凑不到一起,碎的那么彻底,不给他一丝机会补救。
子夫她……殉葬了?
他忽地站起身子,一个箭步冲向庄子璌,双手紧紧抓扯他的衣襟,用一股蛮力强行将他带到自己眼前,两双如星璀璨的明眸同是含着怨恨的目光,彼此射杀,不留余地。
“你说什么!子夫她怎么会殉葬?为什么要她殉葬!你告诉我……我要你一五一十,一字一句的给我讲清楚!”
庄子璌此时亦是火冒三丈,一把推开疯魔般的陈廷曦,两个人都没能站稳脚步,各自踉跄一步,明明是七尺男儿,却在此时跌跌撞撞倾向一边倒。
“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这是你们天家的规矩,这是当今皇上,你的父皇亲自颁下的圣旨!她死的时候,一杯毒酒就送了她上路,甚至不让我们见她最后一眼!你还有什么资格要我说清楚?你还有什么资格活下来!”
彼时,不算大的小厢房里,争执怒骂的声音不绝于耳,一直站在走廊等候的半夏听见声响几次都忍不住想冲了进去,却终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双脚。
她什么都听到了,虽然不是很明白,可是也从中听出了大概。有一个人死了,确切的说应该是殉葬了,半夏再是无知,可也知道能让人面临殉葬,放眼整个天下,除了皇帝还有谁?而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她认识的陈曦曾经是太子,是因为意外跌落山崖,被误以为已经丧命,所以有关于他的一切都被抹灭,包括他回忆中的过往,包括他生命中的那个最重要的人。
子夫么?应该是个女子吧,陈曦那么在乎的女子,会是什么样子呢?
屋内的两个人在经过一番激烈的争吵后,皆是瘫坐在冰凉的地上,不言不语。陈廷曦眼神呆滞地望向窗外,此时正是黄昏临近,晚霞幻光布满每一寸角落,看似那么温暖,可是打在他身上,却是锥心般的疼。
她死了?她死了!
第一卷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第一章 子夫
引子:
温惠八年,晋王陈沛掌控天下时局,手握百万雄兵,胁天子以令诸侯,未费一兵一卒,迫使皇帝退位,百官俯臣。即改国号为宸德,定都昭阳。
第一章子夫
“娘,哥哥又作弄玲珑!”我嘟弄着嘴,腮帮子作势鼓了起来,依附着娘,扭捏着身体向母亲嘤嘤告状。
一只纤细白泽的手拂上我的脸庞,悄然替我抹掉额头未干的汗珠,嘴角浮上一抹温和的笑容,手指点了点我的鼻头说道:“我家玲珑怎可这般窝囊,谁若给你不如意,还回来便是,哪有闹腾的道理?”
我乖乖的不再言语,心里琢磨着,如何还得回来?哥哥长我两岁,即便是我垫足了脚尖也仅能够着哥哥的下巴。而我从小便体弱多病,寒冬仍是虚汗连连,风寒不祛。
“好你个玲珑,又向娘说我的不是!”,人未到声先至,哥哥一向嗓门奇大,常常扰了这一番清静。娘微微瞥眉,轻咳了两声,一旁的婢女眼尖立刻递上茗茶,娘却未沾口。我怀揣着一份幸灾乐祸,笑嘻嘻的看着哥哥冲进内堂,竟是连作礼也忘了。
“子璌,为何你这般大了,却还似个孩童一般胡闹?幼妹在此,你不以长兄的身份做表率亦罢了,现在既是在娘的面前也可不行礼了,你成何体统?”
娘严词厉行的教训了哥哥一番,我坐在藤椅上,躲开娘的视线不住的给哥哥扮鬼脸。哥哥恶狠狠的瞪着我,恨不得要把我吃了的样子,却又无可奈何娘在跟前不敢造次。未过多时,想来娘的气也消了,继而又和颜悦色的教导哥哥。我瞧着没劲,想着兴许再待下去娘指不定将矛头转向于我,我是最听不得唠叨了,随即跪安悄然离去。
时至岁末,昭阳城里连下了五日的鹅毛大雪,霎时之间满眼皓白。冷风呼呼地吹着,一丝丝的灌进弧毛衣领里,止不住的寒颤。我伸手握住绾儿的手,不耐的说:“绾儿,这鬼天气何时才到头呢,快快走罢,多停留一刻亦是折磨。”
我转过头去,只见绾儿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的沿着我的脚印跟随,嘴唇亦冻得发紫,我心下怜悯,更是硬拉住她的手,疾步快走。“小姐,慢些,夫人嘱咐过你不可凡事求快,以致身子焦躁,哮症是会病发的。”
我撇了撇嘴,不予理会。所谓哮症,那已是我孩童时期的顽疾,爹娘访遍名医,用药奇多,只记得那时每日膳食未进多少,然后汤药却是占了大半。距离我上一次病发已有五年之久,想来定时妙手神医已经治愈了。
踏入房门,取下弧毛披领,绾儿自会点了暖炉替我取暖。我径直走到了铜镜前坐定,睫毛上仍是沾有未来得及融化的雪片,我轻轻拂去,取下挽作流云垂暨的玉步摇,如黑绸般的青丝瞬间泻下。
镜中浮现的即是素有昭阳美人称号,父为当朝一品骠骑大将军,母为御赐甄敏夫人,上至当朝天子,下至布衣百姓皆知的——庄子夫。明眸皓齿,雾鬓云鬟,鹅蛋掌脸。那一点红痣,似随意亦似有意的点在眉心正中,自出世便红得如一滴血脂,跟随了我成长十四个年头,却依然嫣红。
我起身坐到床榻上,摆弄着腕上的金钏,一时也不知该做何事。正欲脱了广袖青丝裙,小歇片刻,却听着绾儿似呼喊着什么,声音越来越近。
“小姐,老爷回来了,公子和夫人已去大堂恭候,命我来唤你起身呢。”
我随即赶忙着装,顾不得梳理,匆匆挽了头暨便即刻奔至大堂。地上的雪越积越厚,我一深一浅的踏上去,出门时竟忘了换上鹿皮靴,此时穿双寻常绣花鞋,未走多时,雪水早已湿透了布料,寒气沁入脚底,顿时令双脚如灌铅般举步难行。我却不管不顾,痛亦罢,想着马上便能见到离别三年的爹爹,心里暖意渐生,鼓足了胆气,快步走向大堂。
“爹!”
我疾步走入堂内,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贤淑,冲上前去张臂环抱住了爹。抱住才知,三年竟是让爹改变如此之多,肤色已黝黑,从前的魁梧高大,如今,确是纤瘦了不少。
鼻子一酸,眼泪溢满眼眶,未等我抹去,已从眼角溢出,接着便似绝了提般泪流不止。“瞧瞧我的子夫,三年竟是出落得羞花闭月,真是不枉昭阳美人的妙称啊!”
爹爹抬手为我拂去泪痕,那双手已布满厚厚的肉茧,是握刀多年留下的印记。他半生金戈铁马,挥刀沙场,挡外寇,敌内患,敌人但凡知骠骑大将军庄晟领兵即是闻风丧胆,弃甲丢盔。
我笑笑不语,扶着爹坐上主位,吩咐绾儿沏上爹最喜的荷香茶,哥哥与我便缠着爹讲述戎马杀敌的壮观景象。
娘在一旁无奈一笑,打趣的说:“本已为子夫取了个温良可人的闺名既是玲珑,哪知老爷一回来,便又是子夫前,子夫后了。”
我却不以为然,娘一贯不喜爹为我拟的名,西汉卫皇后既名子夫,但却不得善终,惨遭巫蛊冤案。许是同名之人不祥,娘思量之后为我取了闺名玲珑,府上但凡与我亲近的人皆知此小名。
爹突然脸色一变,不苟言笑,一时之间偌大的殿堂无声无息。
“当日卫皇后一跃枝头变凤凰,世人皆道: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我庄晟之女虽非定是母仪天下之命,但亦当得巾帼不让须眉这六字。”
爹的一席话,弄得堂上众人不知言语,哥哥却在旁使劲给我递了眼色,我即明白过来,撒娇打混道:“虎父岂会有犬女,爹的心意女儿懂得。”随即与哥哥嬉笑打闹一番,着实才将这尴尬的气氛掩埋了下来。
回到房内,才晓天色已近酉时。遣了绾儿自行去歇息,我靠于榻前,窗外零零散散的飘着雪片,稍一留神竟发现檐下结的冰柱已在悄然中融化消失,忽然恍惚过来,春天似乎不远了。
宽衣睡下,脑里尽是挥不去的人影,我从不曾见过他的容貌,只是一抹白衣背影留给我,每每午夜梦回,总是几次有机会触碰到他,又总是突然醒来,他就像是远处的一株孤荷,绝世而独立的守在那里,容不得谁去玷污。又好似在等待着他的良人,不同来既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