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素来喜欢那套鹅黄色衫子,没有一点钩花,也没有繁琐的褶裙,清爽自然,看着也极是赏心悦目的。或许心里始终记得裴煜说过的那句:‘你其实更适合穿这样素净的衫子。’一直埋藏在心底,所以当看着那些绫罗绸缎,繁华绣锦的衣衫时,不自觉的就取过这套鹅黄色衫子,甚至还传下话去,以后为我制裙,皆按照此衫所做。太子偶尔看见,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极不悦的,总归是正妃,着装上有时还不如一些庶妃华贵。他与裴煜始终是两个极端,一个喜淡,一个喜浓,却成为我生命里无法割舍的两个男人,我爱的、不爱的、跟随的、放弃的,看似选对了,实则怎样,也唯有我自知而已。
  下月十八,就是太子的生辰,礼部已开始着手操办,我做为正妃,寿宴上的事都需一一过问,大至节目安排,小至布置摆设,样样都要过我的手,入我的眼。这日我正在屋内核对寿宴所需银两,一笔笔的账目搁在眼前,早已头晕目眩,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继续做,疏漏一笔,则是上万两的起落,我自然不敢大意。前几日才叫宫人换了殿内的地毡,用触感冰冷的牛皮做毯,铺在地上、榻上,也可降低殿内的暑气。脚步若踩在牛皮地毡上,步声也比踩在普通地毡上要重得多,所以有时太子进殿,就算宫人不宣驾,我也知道来人是谁。
  “殿下又想吓臣妾吗?”我不等他在背后做鬼惊吓,就猜出他的目的,出声发问。“我还未做什么,你就点破了,真是无趣。”
  我放下手中的账簿,端起桌上的茶碗,用碗盖撇了撇茶叶沫子,轻酌一口,似笑非笑的说道:“若是以后殿下经常换着法子作弄臣妾,我猜不出,自然就有趣了不是?”
  他发笑不再应我,转身渡步到牛皮榻上,脱了靴子俯身躺下。我执笔勾帐,也不说话,诺达的殿堂,只听见微弱的呼吸声,循序渐进。隔得久了,我以为他已睡着,取出柜里的绒毯为他遮身,他突然睁眼,抓住我的手腕,倒是把我狠吓了一跳。
  “殿下这次可是把臣妾吓着了!”他伸手将我揽至怀,我抵在他的心口,听着他跳动不息的心跳,木然发怔了好一会儿。“子夫,父皇已决定再过不久就准了世子回封地完婚,他日若再见,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怎么说世子也在宫里住了一段长时,你说,我们送什么做为大婚之礼好呢?”
  我在心里冷哼一声,一次试探不够,随之又来第二次。礼若送得不好,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且失了脸面,若送得好了,就是暗藏私心,愈加增大了他的怀疑。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到底要不要和他一语说破,省得以后这样的问题不断,我可以解决一次、两次、但绝不可能解决一辈子!
  “臣妾觉得,礼自然是要送的,且要送得别出心裁也不失体面。那些珍珠玉器,玛瑙琉璃,都是死物,只有人,是活物。不如臣妾做主,送一个婢女供世子夫妇使唤,宫里的奴婢,怎样都是调教得当的,若是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也不失为一个好棋子。殿下觉得如何?”选婢女作礼,不像东西一般俗气,正如我说给他听的,人是活物,想知道的,想打听的,只要人选得好,便是一份什么也及不上的好礼。
  “噢?这倒是个好主意,还是你心思缜密。那依你看,何人合适做这份礼呢?”我撑起身子,坐在塌沿,望向窗外的人儿,只能是她了。“臣妾宫里新分来一拨宫婢,有个小婢女,十分灵气。不如臣妾把她叫进来,殿下过过目?”他轻点了头,我随即出门站在殿外喊到:“流离,你进来,本宫有话跟你说。”
  流离慌慌张张的丢到手里的扫帚,理了理皱巴巴的宫裙,笑嘻嘻的走了进来。许是没想到,太子也在殿内,她收敛起了玩淘的性子,规规矩矩的屈膝给太子作了礼。从来没见流离正经做过礼,在我面前,这孩子总是无拘无束的样子。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察言观色,见人见异,我心头划过一丝怜惜的感叹,这皇宫,果然是要把每个人都变成行尸走肉一般。
  “流离,本宫问你,可愿意去服侍南宁世子?离开皇宫,随世子去南宁。”
  我说得毫无一点玩笑之意,流离抬眼看了看我,终于确定我不是在逗弄她,茫然的望着我,说不出话来。我心里不忍,可是一想到,若能让流离离开皇宫的禁锢,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即使再多不舍不忍也顾不了了。多年后,至少我想起来,我会觉得欣慰,我是一辈子不可能出得了这个牢笼,能放走一个是一个,流离才那么小,她不该把最宝贵的年华奉献给皇宫。把他送到裴煜身边,或许,我还可以请裴煜放她自由,不受任何羁绊束缚。
  “流离,本宫在问你话!你愿也好,不愿也罢,本宫心意已定。世子何时离宫,你亦随了去吧!”
  流离还是一动不动的痴望着我,看得我背脊发凉,甚至有种错觉,她在恨我!恨就恨吧,以后相见无期,终有一日她会明白我的苦心,我作了这么多孽,困死在这深宫中,也是活该,天作孽由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奴婢……奴婢……但听太子妃决定。”
  我挥袖遣了她出去,不忍再看了,越多看一眼,便觉得是剜心般的痛。流离,出去了就别再跨进这里,这是人间地狱,不是隔世天堂,生生世世,不管几道轮回,再也别陷进来了,没有几个人可以像你这般活着出去,你是幸运的,而我,和这宫里成千上万的人,都是不幸的。
  六月十八,太子寿辰之日,百官恭贺,天下同庆。天气也是极好的,阳光并不刺眼灼身,打在身上,让人舒服惬意。
  我早早地便起床梳妆,着了正妃才能穿的红绸鸾凤赤金双襦裙,双襦裙比一般襦裙也复杂百倍,光是中衣部分就需系上由十几条钩花玉流苏编织而成的拖地腰坠,其次还有烟罗纱绕腕,拖尾的裙裾上绣了两只腾飞而起的鸾凤,绣工堪称一绝,可谓栩栩如生。描绘翡翠牡丹妆,特地在额间红痣处点了花鈿,挑了镀金凤凌钗插于暨上,以示正妃庄重之礼。
  时辰一到,我扶着绾儿的手,缓缓走入宴席之上。太子还未到,我始终保持着一抹淡笑看待殿下众人,眼光稍一留神,就看到裴煜隐于众人之间,站在一个不远亦不近的距离,与我驻足相望。
  “太子殿下到!”
  宫人尖细着嗓子为太子宣驾,顿时此起彼伏的恭迎声响彻大殿,我欠身下跪行大礼,许久未跪,今日又身穿这样繁杂的宫裙,动作自然要比其他人慢上许多,双膝还未着地,就见他疾步上前扶我起来,笑呵呵的说道:“你身子不好,何必行这些虚礼。”
  我浅笑置之,也不多加言语,侧身让路供他走向主位。待坐定,各诸侯百官亦开始呈上贺礼,金镶玉如意、七色琉璃马、水晶夜光杯、一系列价值连城的稀有珍品一一呈至眼前。
  “煜,也备有薄礼一份,望太子殿下笑纳。”裴煜轻拍了两下手掌,即刻就有宫人手捧锦盒上殿,缓缓打开盒盖。映入眼里的是一把铜质的佩腰弯刀,周身镶满玲珑宝石,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夺目耀眼的光晕,细看之下,还能发现在刀柄处刻有奇异的文字,我不觉惊异道:“这是什么字?”
  太子也大为疑惑,笑着请裴煜解答。“此刀乃是煜出访西域时,西域王子相赠,据闻此刀的刀锋沾有无数头恶狼的鲜血,越饮血越锋利,故称为血刀。刀柄处是西域文字,正是刀名。”
  太子拔开刀鞘,刀身似反射出了一股阴冷的寒气直逼在座所有人,“哐”面前的瓷玉杯瞬间被血刀砍成两半,缺口整齐,没有一点停留。
  “好刀!好刀啊!”众人齐齐唏嘘,赞刀亦不忘奉承阿谀几句。
  虽然在宫里见过的奇珍异宝也过无数,但这把冰冷无情的血刀却让我震撼,总怀疑这刀像人一般,有知觉,有感应,只是没有温度而已。
  “世子的贺礼,我很是喜欢。我与太子妃前些日子正商量着送何物作你的大婚贺礼,子夫说死物不如活物,我亦觉得言之有理,故愿将她的婢女送给你夫妻二人作差遣,你意下如何?”
  “既是太子妃的美意,煜没有推辞的道理,在此谢过。”
  裴煜再次拱手拜之,我笑着举杯敬酒,他楞了楞身子,方才饮酒干杯。歌舞上殿,舞姬歌姬轮番登场,轻纱乱舞,丝竹良乐之间,有俏丽的人儿缓缓从殿中站起,扭动着水腰,摇曳着手中的铜铃,配合着乐曲,甚为天籁。这是我曾在书中读到的南蛮之舞,借此寿宴,我派人出宫寻舞者,训练半月有余,终是练成。
  水袖飘然一挥,袖纱上点缀的点点的花色,在此刻看来仿佛是千万只彩衣蝴蝶绚烂而至,舞姬站定旋转,越来越多的蝴蝶涌向大殿,众人大赞神奇,看得如痴如醉。舞毕,乐停,有人还未恍惚过来,有人还在发怔出神,似乎还沉浸在这绝世的南蛮舞中,不能自拔。
  太子击掌屏退舞姬,略显酒态的说道:“诸位,不如我们玩抢魁可好?”
  众人附和着应好,即有宫人下去拿魁。其实所谓抢魁,就是分为两派,双方各派两人上场切磋武艺,即要比武,又要抓紧时间趁对方不备抢得堂上的魁,谁先得魁,谁就算赢,输者可任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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