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他边说边为我掖了掖被子,我亦懒得动身子,免得触碰到腰伤,将手搭在他的手心道:“这个时辰,殿下该是在长乐宫里与皇上共议国事,怎来臣妾这里了?”
他用拇指摩擦着我的手背,动作轻柔、不着力气,仿佛一用劲我即消失了一般:“父皇打算择日送南宁世子回封地,一来离乡太久难免思故里,二来贺怜君亦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早一日回南宁,亦好成全一对璧人。”
我知道他此番话内里的意思,不过又是试探我的反应而已,我心里再是天塌地陷的苦、千分留恋、万分不舍,我也不能表露分毫。裴煜早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与他共结连理、白头偕老的女子是贺怜君,从始至终都只能是她,这已是不可改变的宿命。
我面上丝毫不带任何感情,真如听得一个与我无关的消息般,说道:“恩,是该回南宁了,一直呆在宫里,总归是不好的。”
他突然侧身正对我,一手紧扣住我的下颚,一手着力紧抓住我瘦弱的肩膀,眼神凌厉,仿佛要将我看穿一般,忽又变得温柔无比,眸子如秋水般柔静,就像是一股清风掠过清荷,激起淡淡荷香。
我不明所以地与他对望,下颚一阵酸痛,他手上力气不减,我没能忍住轻哼了一声,他却瞥了瞥眉,语气带一丝戏谑地问道:“疼么?是哪里疼了?”
我似乎都能感到额骨捏在他的手指间即将玉碎了般,抬眼茫然地看着他,眼中干涸,倔强地不愿落出一滴泪水:“殿下认为该哪里疼?”
他始终不愿放手,就如他始终纠结在我与裴煜之间,即便我再怎么做,他心里都有一条永远跨不过的沟壑,这也许会成为我与他之间最大的障碍,心怀芥蒂,我不对他诚实、他亦未完全信任过我。
“我只想要你一句真话,到底是要他走,还是要他留?”他不留任何转圜的余地,丢下一句,好像我怎样说都是万劫不复。
我痴笑两声,明明想流泪却是笑声不止,我悠然看向他,眼底到底流露出怎样的情愫我已不想去探究,呵,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如你所愿,该离开的留不住,殿下何必庸人自扰?”
他大怒,甩开挟持着我下颚的手,一瞬不移地盯着我良久,似在极力克制着一发不可收拾地煞气。我只是安然看着他,答案我已经给出,裴煜注定是留不住的人。
他仰天大笑,笑声却隐隐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地怒气,他起身背对我走出内室,撩起珠帘那一刻,他回头看我:“好一个庸人自扰!我倒是想看看谁才是这庸人!”说完,头亦不回地踏出了内室,留一抹冷酷萧瑟地背影渐渐远去。
我已没了睡意,脑中尽是回响太子走时那句琢磨不透的狠话,庸人是谁?总感觉有何等大事要发生了一般,似乎皇宫又要再次被惊醒,沉睡的**又要铺天盖地席卷这片难得的安宁之地。心上涌出的那股不安与慌忙,越来越难掩盖。
我走出殿外,在院里驻足停留,那些娇艳的芍药花儿又叱咤嫣红地开满了整个天地。一朵朵争奇斗艳,就像这深宫里的女子一样,整日尔虞我诈,争宠夺势。可是终有一日要凋零落地,终有一日要碾为尘土,终有一日会新欢替旧颜。
天边划出一抹残血,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宫殿的金砖碧瓦被渡上一层赤金艳黄,仿佛一切都沦陷在纸醉金迷之中。我俯身摘下一朵含苞待放地芍药,它正欲展示绝色,我却已将它摧毁。
绾儿走到我身边,接过我手中的芍药,面露忧色地道:“太子妃进屋吧,虽过了冬,但仍有滞留的寒气,您身子受不住。”
我对她怅然一笑,手指着面前一片芍药花田道:“来年种植白芍药罢,清素淡雅点儿好。”我走入殿内,晚膳已上齐,坐在桌前,却不知从何动筷。
抬眼望了望殿外的天空,阴云瞬然密布,遮过最后一点残阳的余光,狂风欲来,山雨轰至。果然,世间变化最快的,是天。
“太子妃,又要下大雨了。看这儿天多吓人。”绾儿感叹一声,点燃红烛,走到窗前拉下纸窗。
我实在没有胃口,起身走向内室,借着昏黄的烛光看了殿外最后一眼‘轰隆!’一道惊雷打破了平静,随之而来的即是瓢泼大雨,视线可及全都是朦胧一片,被雨水升起的雾气所蒙蔽,合着泥土的味道,沁入任何一个角落。
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入不了睡。睁着无神的双眸,周遭似乎都盈满了一种诡异的气氛。绾儿虽一直站在珠帘外,我却感觉只我一人,孤身在此。
昏昏沉沉地不知几时,睁眼看去,内室已黯然,没有一丝光亮,许是绾儿看我睡着了即吹熄了红烛,一切静得只剩下呼吸,微弱而有序。
我侧头看向珠帘外,绾儿还站在那儿伺候,我轻咳了一声,即引得她注意。
“太子妃要饮口茶么?”
我竭力摇了摇头,窗外已静默无声,是雨停了。“打开窗罢,屋内太闷了。”绾儿走至窗前轻轻一推,一股雨后清风瞬然飘入,伴着悠然地泥土香气,净化了整个屋子。
门外传来宫人急促地脚步声,不时传出几声:“这可怎么办好?”
我起身坐起,对绾儿说道:“你出去看看,若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来禀了。”绾儿疾步走了出去,不过一会儿带进了一个小宫人。
我一眼即看出了这个宫人是太子身边伺候的人,心里疑惑,随即问道:“这么晚了,是殿下有事么?”
那宫人‘扑通’一下莫名其妙地跪在了地上,我还未出声喝止,他即惶恐地开口:“太子妃,殿下要您移驾秀女宫一趟,出事儿了!”
既是秀女出了事,为何是太子的人来禀报?莫非与太子有关?我急忙起身更衣,无心多加装扮,唤过绾儿,一路乘着玉辇去秀女宫。
我刚进院,就听到阮凝心啧啧不忿地语气说道:“你说她怎么就那么好命呢!先前有太子妃保她,现在连太子殿下也凑这热闹了!”
另外有人跟着附和道:“可不是么!这个狐媚子,心眼可多着呢!凝心姐姐可得小心些了!”我在她们身后听得一头雾水,怒斥道:“又在说什么是非?这宫里是没人能管住你们的嘴了么!”
众人一听是我的声音,吓得连头亦未抬一下就齐齐下跪,顿时一院的秀女跪倒一片。我环眼一看,怎么没看见林未有?
我走到阮凝心跟前,她比其他人镇定,毕竟出身大户,在这批秀女中的确是身份最尊贵的千金小姐。
“阮凝心,知道本宫是为何而来么?”我故意反问道,是做出样子让阮凝心以为我什么都了然,示意她不可隐瞒,必须如实说出。
阮凝心抬头与我对视,眼中毫不掩饰那一丝嫉恨,讥笑着回道:“太子妃不就是为了林未有还没册封就被太子临幸的事而来么?”
我脚下一个踉跄,脑中‘轰’一声碎了满地的记忆。林未有,被临幸了?她的出宫梦呢?她的心上人呢?明明成功就在眼前,怎么会不翼而飞了?
我理了理思绪,缓了一口重气,在心中默然想了一遍。这样看来,林未有绝对出宫无望了,林未有是太子的人已经成了众所周知的事实,三日后的册封礼,另一个侧妃的名额,就是她了。
第一卷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第三十六章 逆变(二)
第三十六章逆变(二)
我一脚踏入林未有的房间,即感到一瞬哀到心底的悲伤。她卷缩在榻上,目光惨淡,连那一丝幽怨都没有了,麻木到无畏,此刻她真的只是一个带着生命的木偶而已。
她抬头看我,眼角悄然滑下一行泪,流至下颚‘啪嗒’一声滴落在尘世中。她轻轻念道:“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这次,是真的不相识了,是么?”
我鼻上忽感微酸,有一股不可抵挡的怜悯涌上眼眸,我急忙转头闭了闭眼,这个时候我不能哭,这宫里苦情的女子那么多,林未有已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怎么会这样?只剩三日了,三日后你就自由了。为何会突然被太子临幸?”以林未有的相貌也不算是绝色,不会无端端被太子倾慕。最重要的是,他如何遇见的她?按道理太子绝不会在册封前与这些秀女有任何交集,怎么会选中她?
林未有痴笑一声,无奈地摇头,呜咽着嗓子说道:“我若早知今日会遇见殿下,我绝不会踏入竹林半步!只是,后悔已无用。”
她一摇头,我即注意到她髻上的珠钗步摇叮当响,我恍然醒悟,原来如此!庸人是谁?太子不过是想证明给我看庸人既是我!只是,他不会明白,我若是庸人,他就是负心人!负了林未有,以她的清白之身来换得我一句庸人?呵,值得么?不可笑么?林未有算什么,她是完完全全的被牺牲掉了,在这场我与太子的僵持中,做了一颗毫无意义的棋子。
我心中涌起的愧疚感合着愤怒让我说不出一句话,林未有不会知道,是我间接打碎了她的出宫梦,当日若不相赠珠钗,太子何以会注意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