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那将军侧身退路让步,我微微颚首,径直跨入门槛。
  “嘎吱……”沉顿的木门决绝关上。
  我紧抱着鸢萝,只感觉四周几位将军皆是以一种探视地目光打量我,我不禁怀疑,他们在密谈什么?看我的眼神,犹如对待奸细。
  裴煜正坐上堂,见我进来,颇有些惊愕。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副舆图,我在不经意间扫了一眼,心‘咯噔’一下遭受了撞击。
  这是……作战才需的战略舆图,上面零零散散的小山丘皆是做下了红色的记号,一条条弯曲的道路由绿色画满曲线,一路蜿蜒,直达目的。
  那里是……昭阳。
  “子夫,你来做什么?”
  他没有过多掩饰,目光在一瞬间恢复如常,俊朗的五官在昏黄的烛光上更显苍白,消瘦的下颚隐隐渗出些许青色的胡茬,却丝毫不影响他英姿勃发的气度。一袭藏青色蜀锦长袍,袖口镀有丝丝银线,暗夜之中,凌凌泛光。
  如墨剑眉之下,那双我熟悉的明眸依旧淌出万千柔水,唇角微微翘起的一抹弧度,那笑意恍如最初,梨树下的那个吟诗的男子,俊雅非凡,不沾尘埃。
  我没有答话,抱着鸢萝径直走上前去,靠近那副舆图,几位将军窃窃私语,许是介怀我这小小女子也敢如此大胆,闯入书房不说,竟还敢毫无忌讳地近看舆图。不过片刻,有人轻哼一声,想来是不屑,也对,平常家的女子有谁会看得懂这男人才能看的舆图,有谁会关心军机大事?
  可是,独独我会看,更是看得懂。他们不知道而已,我爹是当朝骠骑大将军,从我会说话起,便常坐在爹的双膝上与那些将军们共议国事,幼时脱口而出的戏言,常常是惹来一番哄堂大笑。
  这样的日子,久而久之便印入脑子里,若不是今日再见舆图,想必我自己亦要忘记它是什么样子。今日,却是在这般情境下去看它,实在是可笑至极。
  “王爷,侧妃她……”
  “好了,今日便说到此罢,你们且退下。”
  裴煜立时打断,将那人未说出口的话语堵住,挥了挥宽大的袖袍,一个个人影匆匆走出书房,引来一阵盔甲兵器的碰撞声。
  我俯下身,近看沿途的记号,那些小土丘上画着一个个圆圈,我隐隐猜到,这将是裴煜他们一路向昭阳进发,所要途经,攻打之地。
  “子夫,有事吗?”
  他站起身子靠近我,伸手想抱走怀中的鸢萝,我惶恐地退后一步,微微一侧身,硬生生地错过他尴尬悬于半空中的双手。
  我冷笑一声,“裴煜,对你而言,这很重要吗?”
  我单手指向面前的舆图,目光森冷,亦不看他。只感觉身旁有一道炽热的光束在我身上流连忘返,我忽感厌恶,死咬着下唇,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往事历历在目,皆是那个温润如玉,翩翩俊雅的男子。
  “是,很重要。”
  早该知道是这个答案了,问了等同于自己给自己割下一道伤痕,我痴看着舆图,想质问的话有很多,想发泄的怒气就要忍耐不住。
  “重要到骗我?重要到和廷昭合谋设计谋害廷曦?重要到不惜忍辱偷生,也要让当今皇上小看你的能力?重要到可以抛弃一切,只为取回天下?”
  脱口而出的一字一句都像是一把沾满鲜血的双刃剑,想伤害他,可是却在无形中毁灭自己。我极力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能哭,不可以哭
  可是眼泪根本不听我的使唤,像是受了蛊惑般一滴滴下坠,落进眼下的舆图里,渗入红色的印记。鸢萝轻轻的呜咽了一声,似乎我吵着了她的好梦,我愧疚地更紧的保住她。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要带她来?为什么要让还是婴孩的她受这泪滴?为什么我做不到狠心?
  “我不是骗你这世上我可以骗任何人但却绝不会骗你既然你已知道了一切,我还有什么可辩解的?是陈廷曦的死,是我一手策划的,我恨他抢走了我的东西,更恨她抢走了你你可以骂我道貌岸然,你可以骂我是阴险小人,只要是你给的,我都可以受着。可是子夫……求你不要否定我对你的心。”
  我冷笑着看他苍白的脸泛出异常的潮红,泪水依旧落不休,我不知道我此时样子是有多么滑稽,心里在淌血,我却硬要自己笑出来,是因为我不甘心他骗了我,还是我接受不了他的改变?
  他的心,我遗落在了很久很久以前,早已寻不回。我已经忘却我们之间究竟还剩下什么,也许只是同情,只是愧疚,如此,只是不得不恨,不得不痛。
  “裴煜,为何你会变得如此可怕?你已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裴煜,你已不值得我留在你身边你救过我,我无法对你恨之入骨,可是同样不能对你释怀,所以……从今往后我不想再见到你,一刻也不想。”
  他步步走近,我步步后退,脚跟已抵在桌角,无路可走。泪水模糊了视线,我甚至看不清他的面容。
  第一卷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第一百九十一章 真相(四)
  第一百九十一章 真相(四)
  第一百九十一章
  我恍然发现,我从未有一刻看清过他,他给我的,是痛还是伤,我已不愿再去纠缠。我知道不恨他,对不起廷曦,可是若然恨他,愧意不会减少半分,他对我的情,是我今生还不了的債,事已至此,欠的、不欠的,尽数消失罢。
  “唔……”
  鸢萝睡眼惺忪地看着我,红扑扑地小脸像极了熟透了的殷桃,我对她笑了笑,换来她扯开嘴角‘咯咯’地笑个不停。
  这笑声,于此时此刻,格格不入。
  “子夫,你答应过,会留在我身边一年,你忘了吗?”
  我干笑一声,徒然摇头。“裴煜,如今你还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兑现这一年之约?我走,是最好的选择,此生再不要相见,不见就不恨,不恨就是遗忘。”
  炽热的目光中闪过一瞬伤痛,犹如锥子一般一下一下刺入我的心上,我抬起头与他对视,不带丝毫情感,漠然到极致。也许我与他,能以这种眼神相对,亦算是我能给他的,最后的温情。
  “遗忘?你要忘了我吗?你能做到,可是我……做不到。你说我变得可怕,那么子夫,你变过吗?你我初见时,那般的美好,你丢失在了何处?你我之间曾有过的誓言,你亦忘了吗?每每看见你与陈廷曦之间的种种,我的心,如刀割、如火烧,当年你委曲求全嫁于他为妃,你有没有想过,要等我带你走?”
  他伸手抓住我的手臂,手指传来的力度似乎要将我粉碎,我顾及怀中的鸢萝,没有过多挣扎,任由他给予我伤痛,就让这痛来的更真实些,那么我的心就会如铁般坚硬,我才不会不忍,我才不会哭到不能自已。
  一个等字,当年我到底有没有真真切切的相信过?若是有,那便是在遥远的最初,那时我义无反顾地将手中的魁扔给他,我没有后悔,我任凭自己的心去做决定。纵然是在暴室中受尽屈辱鞭打,我亦没有言悔不甘。我仍然记得,共同堆砌的那个雪人,那相合的掌印,那晚大雪纷飞,却得到了温暖如春的怀抱。
  若说没有,那是因为我从未相信过自己走的出皇宫那个牢笼,一如宫门深似海,我一直是清楚自己即便不会溺亡,也不会活的风生水起。我明白,事过境迁,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我们还有什么权利去挽留?时光荏苒,光阴如梭,一年复一年之后,我的心已在一次又一次的淡漠中冰冷。当年他走,我便知道,一切都已到头,终是这样的结局,我选择接受,如此,便算作我变了。
  我变了吗?我想是的,试问换做谁会在历经磨难,越过一次次的阴谋诡计,活在风口浪尖之后,依然如初?
  见他双眼泛红,隐隐还能看见薄薄的雾气,我偏过头,不愿再看。我怕多看一眼都会忍不住不去责怪他,我怕多逗留一刻都会被他感化。
  “噼啪……”
  红烛爆出一朵灼目的火花,又在这一瞬间消失于我眼前。窗外吹进一股股夜风,习习过耳,我静静聆听这风的声音,凄凉哀伤,冰透如心。
  他修长的影子被月色拉长,慢慢移至我的脚下,我低下头痴看着脚尖上那一粒圆润的珍珠,借着暗色的光影,看不透它的纯白洁净。藏青色的衣袍随风仰角,腰间佩戴的那一块白玉泛着幽光,诡异异常。
  “还说这些做什么?你已选择了要走的路,就请你不要干涉我的自由。我们本就该毫无交集,以后是记住,还是遗忘都与你无关。廷曦的死,到底是谁造就的错,最终又会是谁得到利益,我已无力深究。这天下你要亦好,不要亦罢,输赢皆是你一人的事,我庄子夫与你毫无瓜葛。”
  再不愿停留,我转身欲走,不料手臂却被一股强势的力度牵制,我转过头木然地看着他,艰难地扯出一抹苦笑。
  “明日我就走,鸢萝,我亦要带走。我不能允许她与杀父仇人活在同一屋檐下,你……不配做她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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