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抬头,触到一双黑眸,灿若星子,深若秋泽。
  他的眼神,无底无渊,以前我看不穿,现在我还是看不懂。
  我起身望了望身后跪地的宫奴,端木澈随意地摆手:“全都退下罢,去刑司鉴领二十杖责。”
  宫奴们宛如得了天大的宽恕,各个面露诧异,随即大喜谢恩,连连叩首,匍匐退出。
  我身子僵硬,心中不是个滋味。
  端木澈不是在惩罚他们,却是在惩罚我,他知道,我最不情愿见到的,便是别人为我受罪。
  他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寻得一种方法,让一个人从内心深处铭记训责,并不再企图触犯他的君威。
  心头有种莫名的委屈,比起这种不露痕迹的斥责,或许,我宁可他像之前那般对我冷言冷语。
  他指了指身旁的圆凳:“坐下吧。”头一抬,喊道:“李元谦,传膳。”
  席间,他为我夹菜,不时轻声耳语,面容镌刻出一种柔情,极尽了温暖,而对我今日去了哪里却只言不问。
  或许,不是他不问,而是他早已洞悉。,
  撤了晚膳,他命李元谦将奏折送进骊罗宫。
  我为他挑好烛灯、研好香磨,逐在一旁坐下,拂了几道清雅的小曲。
  曲罢抬首,见端木澈托颔闭目,嘴角悬挂着素来慵懒的浅笑。
  “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不及人通曲,曲通心。”
  起身走到我的面前,俯首凝视:“暮颜的颦笑使人乱心,暮颜的曲子却能定心,真是好事坏事,都让你做尽了。”
  我掩嘴“噗嗤”一笑,又是乱心,又是定心的,他这损我还是夸我?
  举手于半空写道:“那我走,让你省心。”作出欲走的模样。
  方才转身,被人抓住了手,一把将我拽进怀里,募地一阵狂吻,顿觉得天旋地转,呼吸困难。
  他靠在我的耳边轻叹:“我该拿你怎么办,暮颜……”
  时至今日,我与他都有了如此亲密的关系,他还在挣扎什么?
  我挽住他的后颈,点起脚尖轻吻他的唇,鼻尖碰了碰他的鼻尖,相互凝视,抿嘴一笑,探出手来,指向他的心。
  端木澈的眸心逐渐幽深,忽而一笑:“好,听从已心。”双手扣住我的腰,咬住我的耳朵道:“我想要你。”
  我的脸一红,被他带至榻上,掀去了衣衫……
  窗外忽而刮起大风,天色阴霾,层层黑云摧压大地,半刻不到,雷打电闪,下起滂沱大雨。
  这样的天气让人的心头窒闷,也让心事变得更为沉重。
  每次我想跟端木澈提及凌月的事,可一触及他深情的面容,又害怕说出口,是害怕失去那种温柔。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让我的心情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更让我深感愧对对凌月。
  此时,端木澈大步迈进殿门,随手卸下披风扔至宫娥手中,挥挥手,众人纷纷退下。
  “暮颜。”他叫着我的名字,眉梢眼角都染上了风华笑意:“看我今日为你带来了什么!”
  雀跃的神情让他那张雍华的面容点缀着几丝稚气,竟是些许孩童模样。
  我一敛低落的情绪,翘首望他。
  端木澈击掌两下,粉衣宫奴碎步进来,手中端着木案,木案上盖着一块红娟。
  宫奴将木案放至桌面后俯首退下。
  端木澈拉过我的手,笑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我笑着摇了摇头,他都用红娟盖着了,我又怎么能猜得到?
  掌心被他轻轻捏了一下,道:“暮颜,去揭开看看吧。”
  我点点头,随手卸去红娟,一株紫蓝色小花映入眼中,心形花瓣,五瓣相环,拥着紫色花蕊,点点花心。
  这是……
  端木澈从身后将我抱住,双手环住我的腰,在我耳边轻声道:“这是暮颜花,是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暮颜花,她在夜间开放,绽放得无比美丽,以那摇曳的姿态迎来凌晨的阳光,永不枯萎。”
  扳过肩膀,双手捧起我的脸,逼着我与他直视。
  “永远不会凋谢的暮颜,是我的暮颜。”
  我想笑着感谢他的心意,眼泪却流了下来,只为了那句“我的暮颜”。
  木槿纱窗,映照着两人相拥的身影,伴随簌簌而声,谛唱出潋滟挽歌。
  这本是浓情蜜意、心许缠绵的时刻,忽而,凌月挥身伤痕的模样闯进我的脑海,让我双肩一顿。
  察觉我身体的僵硬,端木澈轻轻将我放开,垂眉低问:“怎么了?”
  我沉默半会,从他的怀中退出,转身翻开梳妆台上的木匣子,取来一块锦布于端木澈。
  端木澈摊开一看,缓缓轻笑几声:“暮颜都拿出免死诏书了,可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宠溺地摇了摇头,在桌旁坐下,随后一拂,将诏书扔至桌面,含笑道:“暮颜说罢,无论你做错了什么,我饶你无罪。”
  我见他清风带笑的模样,双涌出退缩的念头,咬牙用力压下心头的难过,取来纸笔写道:“我要你放了凌月。”
  端木澈的脸一瞬间沉了下来,淡淡道:“暮颜,你需要休息了。”
  我眉头一蹙,疾笔道:“我现在很清醒,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端木澈昂首,双目细眯:“你为什么非要救他?”
  我写道:“你为什么非要杀他?”
  端木澈深深望着我,叹了一声:“我有非杀他的理由。”
  我写道:“我也有非救他的理由。”
  那个总是朱裘锦绣、繁华如歌的凌月;那个舍弃青云前程,随我跋山涉水、千里寻爱的凑月;那个总是咧嘴大笑,口口声声唤着“小姐”的凌月;那个被我伤了心,默默垂泪,说要回到家乡重新生活、寻找心爱姑娘的凌月……他不该是面食这般模样,为了一个可笑的误会,关在冰冷的地牢里,望着暗无天日的四壁,受尽非人的折磨。
  端木澈不语,静静盯着我的眼睛,许久,一字字从他嘴中慢慢吐出:“若是我不放呢?”
  我失望地闭起了眼睛。
  结果如预料中那般,心却比意料中的还要痛。
  他过来抱我,下巴抵在我的头发摩擦:“有些事情我可以为你改变原则,但有些事情,我不可以。”
  我僵硬着身子不动。
  他俯首亲了亲我的眉心,拇指拂过我的眼角,如点水垂柳,轻轻柔柔。
  “暮颜,我们之前不是都好好的,我们不说他了,好麽?”
  我推开他,负气地在桌前坐下,别过身子不看他,哗哗的雨声听着让人烦躁。
  “暮颜……”
  一声轻唤,夹杂着太多复杂的感情,无奈、懊恼、祈求……
  鼻子蓦然一酸,他能为我如此低声下气,为什么就不能为我放了凌月,让他就此回土玲国?
  我拾起我的手放在嘴角亲吻,我身子一震,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攥住,我一拉,他一扯,反复来回。
  我暗暗咬牙,手肘一翻,从他手中用力抽出,不甚扯住了绫罗桌布,房间内粹然“哐啷”一声咋响。
  我心头一惊,立刻俯首望去,只见那盆暮颜花摔在了地上,盆盏破碎,红泥散了一地。
  端木澈怔怔望着地上的残碎,眼神一暗:“你、你简直不知好歹!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话没有说完,仰面深深呼吸:“朕今日不在骊罗宫过宿,雅妃早些就寝。”
  衣袖一挥,不顾李元谦打伞追赶,径直踏进大雨之中疾步离去。
  我蹲下身子,颤抖的手抚着暮颜花,眼神呆呆。
  半刻后,李元谦去而复返,说是受命来取奏折。
  李元谦见我脸色依稀惨白、神情哀怨,便叹了口气,俯首道:
  “雅妃娘娘,你莫怪老奴多嘴,老奴跟 在皇上身边六年之久,从未见过皇上对什么事情如些上心。”随手指了指地上的暮颜花,“这株遇光不谢的奇异暮颜花,乃是长在悬崖峭壁之上,皇上今早乍闻木琉国移涟山上有如此暮颜花,便一人策马百里,攀崖登壁,亲自为娘娘采摘而来,皇上回宫的时候,深奥已被大雨淋了湿透,怀中暮颜却毫无操作,事后,皇上将暮颜花精心栽植,便径直为雅妃娘娘送来。雅妃娘娘此番摔碎的,可不仅仅只是一盆暮颜花,而是皇上的一颗心。”
  李元谦说完,便捧起一叠奏折,朝我欠了欠身,摇头叹息而去。
  我无声哭了许久,抹了泪跑进庭院,寻来相似大小的盆盏,将里头的泥壤掏空,抱回寝宫,小心翼翼地将暮颜花重新种植。
  暮颜花弯曲着枝干,无精打采,生命的讯息仿佛因为我那无心的一举,慢慢逝去,正如人与人之间,一些漫不经心的言行,总是会在无意间伤害了别人,然后,自己也受到了伤害。
  当晚,我端着亲手做的甜汤走进凌云殿,欲要向端木澈道歉。
  刚进殿门便听闻端木澈几声咳嗽,想来是淋了雨,染了风寒。
  我吸了吸片子走上前去,他抬头淡淡看了我一眼,不说话,低头继续翻阅奏折。
  我将甜汤盛到小碗中,轻轻放在他的面前,幽幽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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