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为什么抓了我,现在又放我?
乱石之中,张赫安静站立,褐色衣衫裹着骄傲的身躯,墨色的长发无风自动,眸心思绪如风雪般凌乱而过,一瞬间恢复了平静。
“张赫是一介草莽,出身微寒,十五岁那年,死了老父,家徒四壁,无钱敛葬。张赫跪在闹市街头,卖身葬父,受尽路人冷眼嘲笑。有一人走过,赠我银两,扶我起身,只道男儿膝下有黄金,生死荣辱不折腰,又为我指路,男儿当志在四方,以一腔热血成就千古功名。后来,我葬了老父,辞别老母,便壮志从军,至今戎马十六载。”
我探寻道:“那赠你银两之人,可是……”
“是的,正是宗政明瑛。”
或许,宗政明瑛当年于他施恩,是一记蓄意长谋,但恩就是恩,不管为的是什么目的,那份恩情,张赫铭记于心。
“既然如此,你为何又放了我?”
“因为我还欠另外一人恩情,知遇之恩。”
张赫抬眼望天,四方云动,恰如他半生风云:“葬了父亲之后,我从军五年,冲锋陷阵数十场仗,血不流尽死不罢休的豪情壮志,逐渐变得麻木。我知道,就算我立了功,永远只会是一个小兵,只因我嘴拙,年轻气盛,献计之时得罪了参将,计未献成反招羞辱。二十一岁年那,一次校场比武,却改变了我的一生。那一日,四方城城主应肖大将军之邀,来校场点兵,每个将士无不抖擞精神,拿出看家本领,为求宗政城主青眼,日后得以飞黄腾达。那日我因被参将一再地肆意羞辱而心中愤懑,故而自暴自弃,远离众人只身守着营帐。却不料宗政城主衣袖一挥,手指越过数百人,独独指向我。擂台比试十场,我胜十场,宗政城主对肖将军道:我看此子有料。便大笑而去。自此,我多年之屈得以平昭,恨不得以满怀壮志以筹知遇之恩,故而我奋勇杀敌,生死两轻,立下无数大功,终在二十七岁得以御前面圣,加封为征讨将军,官拜正二品,成为土玲国最为年轻的将军!”
张赫闭目仰面,眼角含着热泪:“若无宗政城主,何以有今日的张赫?但张赫却有负他所望……”
他鲁莽半生,知道大丈夫于世,做不成顶天立地的英雄,也要做一个无愧于心的好汉,生死不足惧,却不可罔顾‘忠义’二字。
然而,正当他决意为宗政明轩犬马一生时,却突遇旧日恩人。
于宗政明瑛,知恩不报,是为不义;于宗政明轩,背主弃信,是为不忠。
他夹在“忠义”之间,其心沉重,更胜生死之劫。
故而,他应宗政明瑛所言,挟持宗政暮颜来万象宗,是为报恩,成全一个“义”字;他应宗政明轩所托,保护宗政暮颜,将她救出万象宗,亦是为报恩,成全一个“忠”字。
然而,忠义何能两全?
张赫道:“小姐,你快走吧,再不走,等万象宗的人追来,就晚了。”
我焦急问道:“那你呢?”
张赫笑笑,“我另有他事要办,不能再保护小姐了,请小姐恕罪。”眼神闪烁,躲过我笃定的视线,脸上露出几分愧疚。
“好,你多多保重。”
我转身朝着山道大步跑去,眼前突然一片红光,让我的心头猛跳,生出一种不安,我回头再度望了一眼,脸色大变,嘶声喊道:“张赫,不要——”
张赫对我抿嘴浅笑,那抹笑容夹杂了太多复杂的感情,很温柔,很痛……
长刀,刺穿了心窝。
大风吹得乱石谷呜呜作响,如同哀哭。
那一道顶天立地的坚强身姿,轰然倒地。
“张赫!张赫!”我慌乱地跑了回去,扶起他的身子,捻着袖角不停地擦着从他嘴角流出的鲜血,喃喃重复着:“为什么……为什么……”
张赫吃力地睁开眼睛,笑得很苍白:“小姐,无论我抓你……还是放你,我……都是一个不忠不义之人……再无面目活在这个世上……”
于宗政明瑛,于宗政明轩,他都无法交代,也无颜交代。
眼睛湿润一片:“我只恨,恨不能再履行誓言……保护小姐……一生一世……”
我哭道:“你不必这样,你大可不必这样,其实,你可以什么都不做……”
张赫摇头,一字一字说得极为吃力:“我张赫这一生,对得起天,对得起地……”紧紧抓着我的手颤抖:“……对得起小姐!”
“如果你真要对得起我,为什么不活下来……活着就有希望,活着总会获得原谅,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赫失神地望着我,举手敛去我的眼泪,将一撮凌乱的垂发掠到我的耳后:“小姐,爱着一个人,是不是很幸福?”
“是啊。”
张赫抬眼无神地望着天空,天际最后一抹红瞬间映照进他的瞳孔,他仿佛看到了六年前,那令他一生难忘的回忆。
牡丹花盛开,雍容华贵。繁华深处,刚刚哭过的少女犹且肿着眼睛,却笑得一脸明媚,她把着他的手,用他的剑在泥土上一笔一划地写出他的名字。少女走后,他失神地望着地上的两个字,许久许久,红着眼睛。
自那以后,他默默想念她,默默贪恋她的容颜。
出身高贵的小姐,他不该妄想,却控制不住情感,在无数个无眠的夜晚,偷偷地,把那情感尘封在记忆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风起,屋外的蔓藤在最繁盛的时候,露出颓废的迹象。所有他的爱和思念,被掩藏在木讷的表情背后,看着肖家的少爷们逗她开心,看着她为肖家的少爷们忧心,看着她去选妃,看着她爱上别人,看着她被别人爱着……
爱着一个人,是不是很幸福?他问。
是的,很幸福。她回答。
虽然有时候心会很痛,那就让心继续痛下去,痛得不能再痛了,才能明白,爱人的那种幸福,真的可以刻骨铭心。
“小姐,我叫张赫,张松有驰的张,赫赫有名的赫……你还愿意为我……”写名字么?
那句话,他再也无法说完,就如同他的爱,再也无法说出口。
韶华转眼暗淡,岁月轰然倒地,尘埃覆盖所有,朝向光线伸展。
是不是当一个人走完生命所有旅程,才会明白爱的意义?
不,那只是他的爱,默默地,用生命述说悲壮。
两世情缘 第236章 面具背后
幽谷有风,如哭,悲怆哀悼。
忽而传来一阵笑声,突兀于万悲的天地间。
我抬头望去,五丈外的石壁上,斜靠着一道颀长身影,红色长衫,白色面具,嘴角弯勾如月,艳丽似血。
眼泪犹且流淌,不止不息,过度的悲伤让我对于他的出现泛不起丝毫的慌张。
“你笑什么?”我问。
“我在笑张赫。”
凌月望张赫渐冷的尸体,笑容平淡带着阴郁,面具后的眼神三分怜悯,三分嘲讽,还有三分,让人无法分辨。
“我笑他堂堂一个将军,不是战死沙场,却是死得这么窝囊。”
“住口,他是为心中道义,为‘忠义’二字而死,他是个真英雄!”我大声反驳,颤抖的声音被强势的风吹得凌乱。
“是么?”
凌月凌空而起,黑发红袍如风雪飞舞,翩然落在我的身旁,俯首勾起我的下颔,拇指点着红唇:“你真傻,他没有亲自将你送回木琉国,而是抛在这半途之上,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冷冷嗤笑:“因为他内心的懦弱,无法承受心爱的小姐已经离开的事实,只能拿着‘忠义’二字做借口,死得还不窝囊?”
“你说什么?”我忘记了流泪,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凌月笑得温柔,却残忍,“他一直都爱着暮颜小姐呢。”
我跌坐在地,木然失神。过往一些琐碎的细节突然清晰想起,一直以为他对我的保护,是源自对宗政明轩的忠诚,却不知是因为苦苦压抑的爱意。所以,在我封妃之后,他才会变得那般疏远陌生?
心爱小姐已经离开的事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探寻地望向凌月,视线被他一记侧身轻巧躲开。
“好了,小小的逃亡旅程结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回首望去,那道褐色身影孤零零地躺在乱世之间,衣衫寂寥作响。乌鸦空中盘旋而来,停在枯枝上扑拍着凛冽的翅膀,发出极为难听的孤叫。四野无人之时,那冰冷的尸体将成为它们的美餐。
我抓住凌月的衣襟,神情几近恳求。
凌月俯首吻去我眼角的泪,“你的眼泪、笑容、喜怒哀乐……所有所有的一切,应该属于我。”叹了一声,“罢了,就送他一座孤坟罢。”
袖袍一挥,如红霞贯空,乱石“嚓嚓”飞起,轰然几声压在张赫的尸首上,筑成一座石坟,惊起满天乌鸦。黄沙飞扬,携来几株枯草,幽幽落在石坟顶端。
斜阳,黑鸦,孤冢,拉长的黑影。
那是张赫留给我的,最后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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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残影,被哗然水声弄得残破不堪,万象宫的夜,仿佛沉寂在水底,幽光荡漾,在石壁上闪出一丝丝银色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