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伊东闵摇摇头,收整面容,抬起那双灰色的眸子,平淡地端详起眼前这个宏图天下的男人,在那看似静然的面容背后,目睹了挣扎和踟蹰的踪影。
伊东闵叹息,心中流过一道长河,感慨生命宛如一道轮回,父辈子息,都免不了殊途同归的抉择,一样的胸怀天下,一样的深陷情爱,一样的身不由己。此刻,先皇元乾帝的面容与这个年轻君王的轮廓折叠在一起,让伊东闵生出一种错觉,好似昨天重现。
幽长的低喃声絮絮响起:“元乾十三年,也是这样的夜晚,先皇出现在老臣的府邸,跟皇上几乎一模一样的神情。先皇与老臣谈及天下大义,谈及宏图梦想,神色不复以往风发,更像是一种自我催眠,此后,你的母后惠妃便一杯毒酒魂归九泉,木琉国风雨飘渺的山河得以止息干戈。”
看向端木澈,“皇上,你此刻心中,可是如昔日先皇一般,为心中的爱与道义,分不清脚下之路的方向?你可是认为老臣殚精竭虑为国之大计,必然会对你晓以大义,死谏皇上舍小爱而成大爱?你可是想借老臣的嘴止住自己内心不该符合一个帝王该有的冲动和想法?”
伊东闵几番连问,聚聚发聩,端木澈沉默半会,随之仰面轻叹:“伊爱卿心思细缜,朕……”
“皇上可知昔日先皇与老臣高谈苍生道义之后,所做的决定是什么?”
端木澈垂下眉目,“弃个人私爱,成全黎明苍生……”
“不!”一道沧桑却坚决的声音将端木澈的话打断:“先皇临行前,最后对老臣说的话是,帝王是这个天下最为不幸之人,他愿舍一身荣华,做个寻常男儿,宁负天下亦不负心中所爱。”
端木澈肩侧一震:“那母后……”
“先皇托付老臣,若是二皇子端木流云继位为王,就辅助他成为一代明君,而后先皇便回到宫中,欲要带惠妃和你远走之时,惠妃娘娘早已喝下自备毒药,替先皇做了抉择。”
伊东闵摇首唏嘘:“冤孽啊!惠妃娘娘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女子,只可惜一步错,步步错,她以为成全了先皇一个辉煌的梦,却不知恰是毁去了先皇最为美好的梦。此后,先皇将所有的恨加诸在柳皇后和二皇子身上,最后才逼得柳皇后宫变,造成你们兄弟二人反目成仇,血亲仇杀的局面。”
“原来是这样……”端木澈俯首喃喃自语:“原来父皇也一样……”猛然收住话语,怔怔失神,而后大笑,笑自己何其痴傻,便是心中早已有了抉择,却还在苦苦寻觅答案。
伊东闵面容平淡,“皇上,这一次老臣不会再劝你什么,就算你面临与先皇一样的窘境,做出一样的选择。”
“不,不一样,朕与父皇不能一样……”手臂无力地垂落,端木澈闭目摇头:“父皇可以抛去身前事,至少他为端木家留下了正统继位者,但朕没有……”
伊东闵深深望着端木澈,逐字逐句慢慢吐出:“不,皇上,您还有一个女儿。”
两世情缘 第239章 寻回前尘
黎明破晓,旭日东升,第一缕光照透过斑驳破烂的窗栏,在地上撒落嫩枝般的脆黄,双眼刺痛的触感令端木澈意识到,他又这样呆呆地站了一宿。
环顾四周,朱漆斑驳的悬柱,爬满蛛网的墙壁,布满灰尘的地面……在明亮光线的照耀下显得尤为荒芜,鲜明地昭示着,这座被人遗忘了的宫殿究竟经历过多么漫长岁月的寂寞与荒凉。
玉清宫,一座废弃的冷宫。
爬满灰尘与蛛网的,不仅仅是这座宫殿,还有谁曾经不小心失落了的记忆?
是他的记忆。
端木澈一脸空白的表情麻木地望着眼前的一景一物。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却觉得一切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得令他心痛。
或许,在曾经的某个时候,他的脚步鬼使神差地带他来到附近,心中便会涌出一种极为怪异的感觉,他不愿深入思考那种心情,匆匆转身离开,将一切失常的想法归咎为不愿踏入这肮脏的冷宫。
今日他才知道,的确是不愿啊,不愿勾起悲伤的记忆。
他记不起昨夜他是如何离开相国府,也记不起如何来到这玉清宫。伊东闵所说的一切让他的思绪十分凌乱,至今他犹且觉得脑袋在“嗡嗡”作响。
一支月白玉笛在他手中握了整整一夜,冰冷的玉质在手指反复的摩挲中升起滚烫的温度。笛子每每附在唇边,还没吹出曲子,便被他惶惶地别开,随后很长的时间里怔怔地看着玉笛发呆。
只要轻轻一吹,他便可以解去摄魂,便可以想起被自己亲手封印的一切,一切关于她的记忆。
但是,为何他会如此反反复复,无法下定决心?
因为在害怕啊,害怕过去所舍弃的记忆弥补不了这六年的空白,害怕回归的爱带不走失去的痛,害怕就此迷失在过去,再也回不了现实。
人唯一的敌人存在于自己的内心,害怕过去,不是怕输给过去,而是怕输给过去的自己。
你真傻,是不是也在为此忧虑,所以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只是苦苦地追逐着熟悉而陌生的背影,忍着讥讽和伤害,等待着我重新接受你、爱上你?
是不是,暮颜?
风雪寒霜,雨水苦露,在我为了抗拒你而伤害你的时候,你的心痛吗?有多痛?有没有我此刻这般?
有没有,暮颜?
不,你不是宗政暮颜,你也不是伊沁心,你究竟是谁?
为什么我爱着你,却不知道你是谁,我想呼唤你,却喊不出你的名字?
所有关于你的消息,要来自旁人似有若无的口吻,究竟是我们离得太远,看不清彼此的心,还是我们靠得太近,太过了解彼此?
但是,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无论是太远还是太近,都不该遗忘。就像花朵不该忘记春天,肉眼不该忘记光明,端木澈也不该忘记你!
终于,玉笛婉转吹响,而后停止,漫长的,世界的安静,仅剩疯狂的心跳。
是什么从手中滑落,在地上摔成碎玉?
是谁捂住了双眼,捂不住宣泄而出的眼泪?
是谁的声音卡在咽喉,发出了极为难听的哽咽?
光线割划熟悉的身影
淡去了鲜活的面容
依稀间又听见
谁人熟悉的声音
用一丝颤音,点亮了生命的金灯
“风雪飘摇我的长剑,苍茫万里河山巅
笑傲天下任我游遍,心无牵
直到,那一天,轮回在承诺之前
为了你忧伤的脸,我坠入人间
自从那一天,你和我初见
从此隔世后的剑,刻划不朽永恒的爱恋
跪倒在古老的神殿,祈求着万里情缘
恨只恨月总难圆,人无眠
难忘那一年,忘却在相逢之前
从此白头逝流年,追寻你的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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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幽细风吹过,“随遇而安”内发出一声怒喝,“端木澈到底在想什么!”惊起枝梢上的雀鸟。
无霜一掌拍向桌面,“这都已经第二天了,他在磨蹭什么?”来回走了几步,眉目一沉,随后抄起桌旁的黑剑,起步往外走。
“站住,你干什么去?”暮子铭慢悠悠地倒了一杯茶水,杯子放在手中转圈。
无霜见他悠闲的模样,脸上寒意更甚,“我去皇宫找端木澈!要是他贪生怕死就此罔顾凌安,我就先一剑了结了他的性命,再去捣了万象宗的老巢救凌安出来!”
暮子铭饮下一口茶水,润了嗓子,挑着眉问道:“你知道万象宗的老巢在哪么?”
无霜一怔,郁着脸站在原地不说话。
暮子铭摇头:“无霜,你怎么脾气一上来,还像个毛头小子似的毛毛躁躁的?”
无霜冷着脸道:“我毛躁也好过皇宫里头那个无动于衷的人,说他狼心狗肺也不为过!”
暮子铭道:“你怎知他无动于衷?他终究跟你我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横竖不过一条命,他怕什么?”
暮子铭摇头,“你我皆有退路,可随心所欲,他退无可退,一身桎梏。况且论执着心数他最盛,执着多年的东西,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爱和道义,哪有那么容易让人参透,不然,这世上怕是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无霜神情变得古怪,“你嘀嘀咕咕的说什么禅理,她被抓走两天了,你怎么这么冷静?”
“不冷静又如何,要忧心也轮不到我。”暮子铭淡淡一番自我苦笑,敛了神色:“凌安那边你不用担心,肖凌月是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的,至于端木澈……”
望向窗外,眼神深远:“错与对,都在他一念之间。”
“好一个错与对都在他一念之间,这世上要说最了解他的人,怕就是你了!”
一声豪笑朗朗响起。
暮子铭和无霜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男人踏门进来,八尺身躯,一身粗布麻衣,黑发以墨色发带随意在脑顶扎成一束,嘴角也带着相似的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