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还未到上实冻的时候,堰塘里的冰已结得一两揸厚,比往年厚二三指。整天不落屋的小孩子们围在火笼边不愿出门滑冰。鸡躲在鸡笼里整天栽瞌睡,不时咯咯地喊叫两声“够冷、够冷”。狗不是钻稻草垛就是钻柴禾堆,用草盖着半个身子,还把头埋在自己的前腿里,即使有生人进村,它们也懒得抬头咬几声。
  老天爷的心似乎被冻僵了,看着严寒中缩脖袖手的人们,不掉一滴同情的泪水。雪花儿像个不落屋的顽皮孩子,哪管你望大了眼睛,在外疯跑,这个时候也不知跑到了哪儿,不见踪影。
  眼看快过年了,整个牛家堡仍天寒地冻着,像掉进了冰窟里。
  五十多户近三百口人的牛家堡地处丘陵,坐落在一道黄土岗子上。这道黄土岗宽五里,长三十里,人称三十里岗,远远望去就像一条土龙卧在那儿。有个打此路过的野风水仙儿说,生在黄土岗上的人是龙的传人,皮肤是黄土黄。
  虽然这里土地贫瘠,庄稼还算厚爱这一方水土,多年来没遭遇大荒大灾。岗上能种麦子、玉米、红薯,冲里能栽水稻。除这些主打的五谷之类作物外,还有杂七杂八的杂粮。牛家堡这一方水土养育着牛家堡这一方人。
  但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今年的天风不调雨不顺,春上阴雨连绵,夏天干旱无雨,秋天里发了一场大水,把前后两道冲的六七十亩水稻冲了个干净。到冬里又是个干冬。
  村里年岁最大的有富爷捋着白胡子说:“今年是鼠年,粮食都叫老鼠偷吃了!这是天灾啊!明年是牛年,到了牛年就好了。牛马年好种田嘛!”
  村里人都相信有富爷的话,充满着信心,祈盼着来年有个好收成,虹运当头,牛气冲天,发牛财。可是,腊月以来一反常态的干冷,又让人心里结了一层冰,把希望圈在了心里。
  腊月二十二那天早上,生产队长牛三群揣着手在村子里转悠了一圈后来到村口那棵大槐树下。这是他发号施令的舞台。自打从爹手里接过生产队长后,他在这里已威风了快十个年头。
  大槐树的树杈上挂着半拉犁面子,是平时上工时的“集合号”。犁面虽然被磨得只剩下半拉子,却光滑明亮,声音尖脆。犁面高高挂着,站在碾盘上点着脚才能够着。大槐树下的碾盘是村里碾米用的。
  牛三群袖着手,瞅了瞅一头大一头小的大理石碾磙,然后,猛蹬了一脚,骂道:“妈了个巴子,嫌不嫌冷?”不知是他没用真劲,还是石磙被冻着了,石磙纹丝不动,反而把他反弹得后退两步。
  “作死,妈了个巴子!”牛三群边嘟哝边抬脚往碾盘上跨。右脚刚抬半脚高,清鼻涕流了下来。他麻利地掏出树皮般的手,擤了一把快流到嘴里的清鼻涕,往大槐树腰上一抹,又回手擦了擦鼻子。已冻得跟红萝卜头似的鼻子被擦得更红了,而且被擦疼了。
  “妈了个巴子,老天爷也作怪,冻得人清鼻涕流!蛋都快冻成霜打的茄子了!”牛三群抬眼看看阴沉沉的天,又看看大槐树左摆右晃的秃枝杈,嘴冒着白雾般的哈气恨恨地骂道。
  骂罢,牛三群一抬脚跨上了碾盘,点起脚尖伸出手去够树杈上那根粗如大拇指长两揸的钢筋棍。由于天太冷,钢筋棍比房檐下的冰锥还凉。牛三群手一抖没拿稳,钢筋棍一下子失落,扎在地上,掀飞的泥土崩了他一嘴。
  “呸呸呸!妈了个巴子,咋,都想作死?钢筋棍你它妈也敢捣我的蛋!”牛三群边往外吐着泥土边从碾盘上跳了下来。他当队长这么多年除了老牛筋敢同他犟嘴抬扛,还没谁敢不听他吆喝。钢筋棍向他发起了挑战,他不能不骂它两句。
  “妈了个巴子”是牛三群的口头禅,这是骂人的土话,像蒋介石骂“娘稀匹”、香港人骂“臭三八”一样,属于一种下流中的文明、文明中的下流之骂法,比“日你娘”、“攮你妈”听起来要顺耳得多。牛三群心明清楚,牛家堡住的都是姓牛家的人,是一个大父族,他“日”谁娘谁都不会愿意他,别看他是队长。所以,他只好打个擦边球,骂一句“妈了个巴子”,不疼不痒。
  “作”也是牛三群的口头禅,含有责怪、提醒、警告的意思。“作”就是作恶、作孽、作怪的作,有犯错、折腾、捣蛋的意思。它是牛家堡人字典里的常用字。比如,谁家小孩子偷东西或怄气或打架了,他家的大人就会说:“作吧你,你成作了!”
  牛三群喝了牛家堡几十年的水,把骂人的土话和“作”都牢记在了脑海里,而且灵活运用。铺排农活时挂在嘴上,嚷那些歇晌过了头的人时顺嘴吐噜,处理邻里鸡毛蒜皮的事拿这话有理扁担三无理三扁担地给吵架的双方评理,连跟他老娘说话也习惯地带上这个把儿。他是队长,不看僧面看佛面,人们就小人不记大人过地忍让了他。
  那根钢筋棍是他敲钟喊出工的钟槌儿。钟槌儿是他号令全村百十号男女壮劳动力“他指向哪儿劳力打到哪儿”的指挥棒,没有它挂在大槐树杈上那半面作钟用的犁铧就变成了哑巴。半拉犁面子是他的传令兵,那钟槌儿就是令旗。
  他正准备弯腰去捡失落的钢筋棍,老牛筋擓着一箩筐刚刚铡成用来作牛草料的稻草一扭一扭地走了过来。老牛筋今年被摊派喂牛后特别卖力。昨晚儿牛屋快没草料了,他不能让牛断顿饿肚。今儿一大早他就到稻场铡草。铡了一大堆,足够牛吃上三五天的。
  “我说队长,大冷天的不呆在被窝里搂老婆子,在这个练啥功呢,蛤蟆功?还是在找啥宝贝?”见牛三群撅着屁股,老牛筋开玩笑地说。
  牛三群捡起了钢筋棍,像挥起的牛鞭,朝老牛筋扬了扬,没好声气地说:“你作是不牛低头?别给鼻子就上脸!搂不搂老婆子管你吊蛋事儿?想作死你就吭一声!喂好队里的牛是你的正事儿!牛要是过不了冬,冻死一头半头,或饿死了,明年你当牛做马给队里拉套犁田犁地!”
  老牛筋不叫老牛筋,更不叫牛低头,真名叫牛舔犊。为啥起了个文绉绉的名字谁也不知道,只知道他脾气倔,好与人抬杠,人称老牛筋。因为他爹置有八亩田地被划成了地主,他跟着就成了小地主。当然,也有人说他本该被划为富农的,因为他好打别,工作组的人看不惯,也打起了别,就把他从富农“提拔”成了小地主。
  牛家堡有牛姓有三支,他跟牛三群是一支,而且还一辈儿。家谱里白纸黑字写着。之不过,他比牛三群大几岁。牛三群的爹是个游手好闲的大懒蛋,不仅没置下一垅半分田地,而且像个要饭花子,蹭罢东家蹭西家。懒人有懒福。解放后,他被划成了贫农成分,而且当上了队长。牛三群跟着占了光,他爹老了干不动时牛三群就接了队长。
  “就会捉老冤!不就在给你当牛做马吗?庄上的人谁不是你的牛马?嘿嘿,我说队长大人,一年干到头也该让大家歇歇享两天清福了,马上就要过年了,地里还有啥球活可忙?”老牛筋把屁股盘子上的大草箩头往上送了送,朝牛三群皮笑肉不笑地说,“知道不,一听到叮叮的犁面子声,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比麻蜂蜇的还……”
  “老鼠舔猫脸,作你不轻!知道你不怕麻蜂,好戳麻蜂窝!”老牛筋正想往下说,牛三群白他一眼,嘟嚷一句。然后,举起那半截钢筋棍像捣药似的叮叮当当敲起了犁面子。顿时,犁面子发出清脆而悠长的响声。应和着响声,不知谁家的狗狂吠起来。
  “妈了个巴子,狗比人还听话!”他一边噘一边猛敲。敲过一阵后,停下手,高声吆喝着:“劳力们都听好了啊,妈了个巴子,从今儿个起就不下地了。明天是祭灶,大家好好过年,吃饱了喝足了,多攒点劲儿,明年好多打粮食。别整天躺在女人怀里爬山呀爬山!嘿嘿!”
  老牛筋看牛三群不再答理自己,边朝不远处的牛屋走边嘟哝:“怪会卖屁股嘴,好好过年?过你奶奶个头!一个工分才多少钱?五分钱还不到!”
  由于老牛筋是小地主成分,冬天喂牛这样的重活就非他莫属地派给了他。喂牛是重活、脏活、累活,把牛喂瘦了喂死了,都要担责任。他是地主,如果出了意外,队长,包括队里的其他人不会说是天灾人祸,一定会污赖他搞破坏。那样,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因此,他不想干。
  但是,牛三群跟他打别,就像小时候他俩玩“牛抵头”,死不服输,瞪着牛一般的大眼,下死命令说:“老牛筋,喂牛这么轻省的活为啥不干?队里照顾你不知是照顾你?”
  你有你的千条记我有我的老主意,说一千道一万,老牛筋就是不想干。他辩白说:“照顾啥照顾?是我不出工给我记工了,还是把我当全劳力看待?”
  老牛筋之所以提这一点,是因为评分时给老牛筋评的不是一等工分。牛三群说他虽然没七老八十,但身体太瓤,根本不是一个棒劳力的对手。所以,让他拿二等劳力的工分。一等劳力一个工记十分,他只能得八分。
  老牛筋知道这是牛三群明讹他,但干瞪眼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能吃个哑巴亏。
  “你让庄上的人说说看,敢说照顾你没?你老婆快生了,你喂着牛又照顾老婆子不是两全其美吗?妈了个巴子,没良心的东西,我看,你的良心是让狗给扒吃了。”牛三群越说越气,直想握起拳头给老牛筋几拳。
  老牛筋虽然是个别子,心里明白队长是明讹人,但他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能伸能屈是条龙,就光棍不吃眼前亏,忍气吞声地接了。心里暗暗地骂道:“六亲不认的白眼狼,迟早不得好死!”
  老牛筋的嘟哝声有点大,被牛三群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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