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十章
“活在这个世上太久，沧海桑田，海枯石烂，看不到尽头的时光里，天地悠然，却只有我一人。到现在，我已经不知道活了多少个岁月。生无可恋。”她低哼了一声，笑着，继续说：“生无可恋……这种感觉，没有人能比我体会得更加深刻。我想有个终结。可是，用尽方法，也没用。只因，我是僵尸。于是，我只好任黄沙飞舞，将我掩埋。我在地下沉睡，千千万万年，不曾醒来。”
我在心里盘算，莫非，这女人，是世上第一代僵尸？
她幽幽的看我一眼。“我是这世上，最早的僵尸。我的出现，比你们人类早了千万年。我本一直不愿醒来。直到有一天，一具尸压在我上面的泥土里，我才惊醒。赫然发现，这尘世，竟多出这么多生命。那人，就是他的娘亲。”
女人的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迷醉的看着他的侧脸，那是她最为痴恋的景色。“他在他母亲坟前，跪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粒米不沾。熬过白天的烈日，熬过夜晚的暴雨，就这样，为他母亲守足三天三夜……我不知道这是份什么样的情感。我只是好奇，好奇得让自己接近他，然后，爱上了他。他是蜀山弟子。法力低微，心地善良。他根本就察觉不到，我不是人。可是……他师傅，感应到了。他们逼他离开我！”
她眼里猛的涨起一团怒火，随即又消逝。“可，他没有那样做。我很庆幸，我爱上的，是他。他让我骄傲……他根本不在乎我不是人。即便，挨过蜀山律戒门的批判，即便……”她哽咽着，“即便在一百八十名蜀山弟子的棍杖刑责路上，他就算被打得再站不起来，他也要，爬到我身边……我在门口等他，等着全身是血的他。有一刹那，他身上的血腥差点淹没我的理智，可是他阻止我了。我背着他下山，这一走，便是半个月，才回到这村子。这里是他的家，他和他母亲，曾经的家。”
她痴痴的环望着这房子四周，嘴角洋起一丝微笑。“我们曾经在这，度过了一段很快乐的时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凡，但却幸福。”
她沉入了回忆。许久，她表情一转，咬着牙，紧握的拳头发出“咯吱”的响，眼里弥漫出鲜血的红。“可是，这村里的人，他们全都该死！”
她双眼迸出仇恨的火花，“我需要以血为生。但是，千千万万年来，我从未杀过一个人。我出现之时，根本就没有人血，我不需要靠喝人血来维系生命。那几夜，夜里总是有狼来突袭村子里的牲畜和人，我实在饿得慌时，便吸了狼血。之后，我离开仓海去了山中。我需要更多的血。我怕自己饿起来，会做出不理智的行为。可是，就是那么几日的时间，这村里的人，发现狼的尸体后，说是有妖魔作怪。他们请来一个道士。那该死的道士一见到仓海，就张嘴胡说，说仓海是天煞孤星，会克死身边所有人。还说村里妖魔作怪是仓海带回来。”
那道士最后只怕是死得最为凄惨的一个，虽然他说的话不幸全都言中了。
“他们要烧死仓海。说这是大甫国的规矩。凡是不祥之人，皆要施以火刑为他们洗净灵魂。”
她眼眶微微潮湿，“直到仓海被绑在了干柴之上，他都对我一直摇头，让我不要伤害他们。可是，我又怎能看着他，因为我赴死。我跪下恳求这些人，我求他们放过他。可是……他们非但没有怜悯之心，还对我恶语相向。村里的十几个大汉更是对我拳脚相加。那一刻，就注定了他们的死期！我给过他们机会，是他们不珍惜！他们全都该死！”
我讥嘲的看着她，声音凛然，“你不知道，人妖相恋，天打雷劈吗？你虽算不得妖，也都差不多的。你明知自己和他不可能，还要执着，最后不仅酿下了这千古血案，他今生今世也不见得会再愿意见到你。”
她捂着胸口，凄凉道：“是，他不愿意再见到我。那时候，他看着满地尸体，泪流满面。自始至终，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便用咒封住了自己。”她修长的手指死死抓住胸口的衣衫，哽咽着，“我不知道，原来感情，能让我痛苦至斯，如同整个世界瞬间坍塌，山崩地裂。”
她再次轻抚男人的面颊，沉吟着，“仓海，血债，我会还的。我只是……只是想让你再看我一眼而已。”
我注视着那男人，他的表情依旧是一潭死水，毫无醒转的迹象。
“仓海……”
“你有办法叫醒他？”她忽然问我。
我摇头，漠然答道：“没有。即便是有，我也不会帮你。”
“你……”女人倏然起身，表情在刹那之间已经三怒三静，“若你愿意帮我唤醒他，我只要能看到他安好的醒过来，就任由你处置。”
我冷笑一声，“异物的话，哪有诚信可讲。”
“……”白颜诺缓缓别过头，眉间轻蹙，继而垂下头去，青丝掩住了他半边如玉的脸庞。
女人突然跪下，眼里噙着泪光，坚定而决绝的说：“我求你。天地为证，若他醒后，我不遵守诺言，我就此世再也无法得到他的爱，更要受千生万世天火凿心之苦！”
我心头一震，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无能为力。永眠咒只有下咒之人才能解咒。他既是自己下的咒，那除非他自愿醒来，否则谁都无可奈何。”
女人瘫坐在地上，失神道：“他不原谅我……”
她蓦然站起身，眼神锋利的盯着我，拍了拍红色裙角的灰尘，厉声道：“你既然知道此咒无法可解，竟还敢戏弄我么？我这一跪，只怕你这小辈还承受不起。”
我淡然回视着她，“妖魔鬼怪的下跪，就没有我陆家人承受不起的。”
她动了杀机。我和姓白的同时感觉到。
只是眨眼的时间，她不由分说的朝我们这边扑过来。这几步距离，以她超快的速度，我们根本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她占了上风。她两只手分别对付我们两个，力量比之先前更加惊人。我俩之前消耗太多，现在这战，更是无力反抗。只那么几招，我两人就被她双双掐住脖子。她一用力，喉咙一阵疼痛，气息闷在胸腔里无法出来。那窒息的感觉迅速走遍全身，似乎每个细胞都渐渐死去，手脚愈发没有力气。眼中景象越来越迷蒙了。难道我陆凌儿此刻就要魂断这时空？想不到我竟是和一只妖精死在一起。
突然，脖子上的力道一松，我缓缓的滑坐到地上。咳嗽了许久，气才顺了过来。姓白的依旧僵直着身子，脸微微涨红，轻声咳嗽着。正前方，一把桃木剑穿透了女僵尸的身体。她的眼泪滑落下来，静静淌过如花般娇俏的面容。她往后倾倒，身后的男人一把抱住她，跌坐在地上。她嘴角一抹浅笑，潋滟的血色成了她苍白脸上艳绝惊世的点缀。
四目相对，声未闻，泪先流。纵然无言，却只在那一刹那的交汇里，断了一切红尘纷扰，只余他……
“仓海，你终于醒了……你肯原谅我了。”她虽是笑着，声音却忍不住的颤抖抽泣。
男人眼里也泛着晶莹的泪光，指尖抖动，紧紧抱着她，似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黛娥……”
女人伸手抹去他的泪，“我不想看到你哭。你现在肯原谅我，已经是最大的幸事了。”
男人把头深深埋进她的颈窝。“对不起……”
“不……如果用我的命，可以换你醒来。我愿意这样做。”她抽泣着，声音颤抖，紧紧搂住男人的臂膀，“我舍不得你。太多……不舍得。在我漫无止境的生命里，唯有这一年，会永远留在我记忆里。”女人眼角滴落下来的泪水，开出一朵明艳的花。“仓海，你要记得……曾经，有个我，那么……那么爱你。”
话音消散。一簇红颜散尽于人世间。化作尘土，归于自然。
男人的眼泪却无可遏止。想抓住她，捞一把，却只剩香气杳然……往事如烟，在他静止的眼神里，爱恨，抑或情仇，消逝得无影无踪。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我艰难的站起来，捂住伤口。望望窗外，黎明依始。
我走出去，沐浴在阳光下。
姓白的在身旁，语气怪怪的说：“什么是人妖相恋，天打雷劈？”
我脚步顿了顿，又继续走。经此一战，全身筋骨都像碎了。这个时候，他却还有心情来问这个。
“异物的话，哪有诚信可讲？”
“……”
“你要是直接说你解不了永眠咒，也不用被人掐住脖子，半死不活了。”
“……”
我蔑他，没好气的说：“姓白的，闭上你的乌鸦嘴！”
“……”
迈出村口，我洒一把黄符在空中，随风飘散。这村子，百年之内，应是不能近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