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十六章
我也有母亲，我在这漫长的梦境里，见到她。自我出生以来，母亲因着陆家的血咒禁忌，从不对我太过亲近，总是一副冰冷的模样。梦里的她，守在我床边。我浑身缠满了纱布，就像一尊木乃伊。她斑白的两鬓，发丝凌乱。一边削着苹果，一边不停流泪。
她说：“凌儿，凌儿快醒来……妈妈在等你。”
床上的我毫无反应。
她手上的刀不慎削到了手，一点血迹沾染在苹果上。她双肩颤抖，不住的抽泣，终是忍不住，趴在我身上痛哭起来。
“凌儿……妈妈不要你再走陆家的路，只要你醒来。你醒过来吧，凌儿……”
我喉头一紧，身体忽如一缕透明的幽魂，飘到了她身后。可是，她看不见我。我想伸手触摸她的温度。可冥冥之中，身子竟不是实物，根本碰不到任何东西。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往身后的深渊，离她越来越远，我着急，难受。想叫她，声音却卡在喉头。直到眼前一片漆黑，我再也寻不着她的影子……
我蓦然从床上惊坐起来，眼里竟有些湿润。一股清凉的气息自指尖往体内传递。眼前一阵晕眩，我仰着身子往后倒去。姓白的手疾眼快的接住我，揽我入怀。
我声音细如蚊纳的说：“滚，你给我滚。”
他好半晌，坚定的吐出一个字，“不。”
“我都要死了，你还跟着我做什么！我不去蜀山了，也不要你陪着！”
“……我说过，不会让你死。”
我想推开他，奈何手上没有半分力气，只能作罢。“我死不死，与你何干！”
越是闹，心里就越是悲戚。想来，自懂事开始，便是一个人过。连自己的亲人都不与我亲近。那个将领将死时候，母亲能为他舍身相救，不知我如今快死了，有谁能为我奋不顾身。这样想着，眼里，不禁满溢了泪水。
姓白的将我的头摁在肩上，疼惜的说：“我。我会在你身边。不管任何时候，我都会陪着你，护着你，尽我所能保护你。如果要死，我一定死在你前面，如果你活着，我可以远远的看着你。”
我撸着鼻子闷声说：“姓白的，你算是在调戏天师吗？”
“……或许吧。”
我“扑哧”一声，转哭为笑。抬眼时，对上他深沉的目光，脸上不禁火辣辣的烧。我定定神，敛去了笑容，认真问道：“我一直想知道，为什么我们初识的那个夜里，明明生死相博的瞬间，你会突然放手。后来，你又是为什么要帮我这么多。还有……为什么你要……”我声音越来越弱，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朦胧。
他冰凉的指尖握着我，真气不断输入我体内。他阻止道：“你不要说这么多话。从前可没发现你话有这么多。”
我摆摆手，“不用输真气给我了。没有用的。我反正都快死了，再不说话，哪里还有机会。”
我眼望这窗外奔涌的江水，似翻腾的泪。流不尽，许多愁……
我问：“什么时辰了？”
“戌时。”
黄昏。斜阳时候。
“姓白的，我要睡一会儿。”
我觉着身体甚是虚弱，多说了几句话，就已经提不上气。他默然许久，忽地用力把我抱起。
我讶道：“去哪？”
“上蜀山。”
“如今这样，上蜀山去做什么。”
“那上面得道仙人多，定能救你。”
“……”
我望着他执着的脸庞，眼里，渐渐失了色彩。
夜里的风，很大。撩乱了衣衫。姓白的背着我，往蜀山方向走。我的意识一直处在迷蒙状态。偶尔清醒。
他的脚步停下。我睁眼，面前矗立着一座高塔。
“这就是幻境？”
他用余光扫一眼我，点头。
嘴皮很干涩，连说话都变得困难。“姓白的，你……陪着我这将死之人，闯幻境，值得么？”
他没回答。耳边呼啸而过的风，让我嗅到他身上，清香的味道。他站立良久，终举步踏进高塔。
塔门自动开了。里面漆黑一片。只有点点微弱的烛光，指引着前进的方向。我努力让自己不要昏睡过去。
前面的光线稍稍强烈了些。我眯起眼，适应之后，才看清，是一个巨型棋盘。上面布满棋子，只留了些许空格。
姓白的怔在那，没动静。
妖的智商看来还是比人低那么一点点。
“是让你解开这残局。”
“我知道。”
“那你就走吧。”
他无奈的看我一眼，“我不会。”
我霎时呆了，你一个活了上千年的妖精，连这个也不会，平日里都是怎么消遣的？
我更是无奈的回应道：“我会是会，可棋艺太差，这残局，我看不懂。”
他半蹲身子，把我平稳的放在地上。我看着前方，问：“只有这一条路么？”
他点点头。
窒息的沉默。进了此处，我们都能想到，一步走错，便都丧命于此。我本就是残命一条，但……
许久，他淡淡说：“你若支持得住，就由你来选择。”
我苦笑着摇头，“是你舍命陪我来了这幻境，你来选，不论生死，我都不怪你。”
他抱起我，眼里闪过一丝不明朗的情绪，深吸一口气，屏气凝神的往棋盘上走去。我闭上眼，此刻，只能听天由命。
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沉重。他每跨一步，都是一种煎熬。短短几步的距离，我却觉得仿佛过了两三载。
棋盘中央，当他再次踏出步子，棋盘轰然沦陷。片片碎石，向着无尽的深渊坠去。他的手，依然紧紧护着我，生怕我被碎石砸到。两人一起往下落。他如画的眉目，在我眼里，从未有过的清晰。
“值得么？”我问
他不语。只是脸上，有着义无反顾的神情。
我以为，我会和一只妖精死在一起，还是以这样的姿势。若是下了地府，都不知道如何去面对陆家的列祖列宗。
可事实上，我们跌落进的，又是另一个黑暗中。
狠狠落了地。他垫在我身下，痛哼了一声。我赶紧一侧身，滚到了地上。这片黑色让我恐惧。我就像个瞎子，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慌乱。我的手被一把抓住。这冰冷的温度，在此刻，竟让我心安。
骤然间，周遭出现许多幻象。我望着一副副自己捉鬼除妖的景象。生平之事，竟全部记录在此。正看得入神，手里的温度突然消失。
“白颜诺！”我喊着。空余回音飘荡，没有他的回答。
幻象破灭。一片片尘埃重新组合起来。一个庞大的黑影出现在眼前。姓白的被卷入黑影中。他根本不是黑影的对手，出招过去，黑影就散为一阵烟。影子一碰到姓白的，却招招致命，只几下，姓白的已口吐鲜血，支撑不住。
我撑起虚弱的身体。强催一口气劲，缥缈的灵力渐渐化成手中的伏魔棒。刚起身，脚下一软，又摔了下去。我调顺呼吸，硬支持着站起来。脚步加快，朝黑影疾走过去。我想伸手拉出卡在中间的白颜诺，却一手捞空，什么都抓不到。这时，黑影向我袭来，我眼看姓白的被它一击，拍出几丈的距离，晕死过去。伏魔棒毫不留情的刺穿黑影，却伤它不到。几招之后，我也硬挨一掌，胸腔气血翻腾，顿时又吐一口血出来。抬头，黑影竟停在那，没了动静。我立刻捏起兰花印，挤出血滴。我耗尽所有道术，誓要使出血咒。我知道，在全身经脉欲裂的情况下，再出血咒，必是死路一条。可如若不出，死的就是两个人。
血符画成，还没送出去，黑影竟自动消失不见。血咒凝回身体。我平顺了气息，睁眼，姓白的也失了踪迹。我起身寻找他，无尽的黑暗中，我到处奔走。
眼前猛的一亮，出现一道结界。姓白的在结界那边。他看不到我。在他身旁，竟还有一个将死模样的陆凌儿。同样是刚才的黑影。他拼死保护着那个我。一掌袭来，他居然没有丝毫犹豫的将我拥入怀中，护着。掌力穿透他的身体，血溅在我衣衫上。他口吐鲜血，紧拥我的手，缓缓松开。
心上一收，好似有某种莫名的情绪在心尖缓缓蔓延开来。
一切消失。指尖冰凉。他还在。我依然是先前的姿势。刚才那些事，到底有没有发生过？周遭慢慢明亮起来。刺眼的光芒。我闭上眼，等环境停止改变，再睁开。
皑皑白雪。
我确定这是真实的。伸手，能碰到雪花刺手的寒冷。他在身边，一脸平静。
寒风阵阵刮过。像一把把利刃。我打了一个寒战。很冷。
两个人静静坐在冰天雪地里。我走不动了，他应该也是，精疲力尽。这天然的冰窟冻得我直哆嗦。身上的轻纱根本不起作用。我清楚的感觉到，体内的血液都在逐渐凝结。我疲乏，眼皮一次又一次，重重的搭下来。我强撑着，不要睡去。
身边人让我依偎着他。他胸口传来些许温度。我看见他瞳孔里的自己，苍白，憔悴。正如之前那个将死的我。
我呵着热气，声音几乎被呼啸的风掩过，“替我挡那一掌，是不是真实的你？”
他默然不语。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有一个男人能为我舍弃生死，更没想过，这个男人还是只妖精。”
“……”
“白颜诺……”
他身子轻颤了一下。
“若有可能，你自己走出这幻境吧。我命不久矣了。”
他搂我的手臂紧了紧，“同生死，共玉碎。”
“……”
那一刹那，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在悸动，暖暖的，像春日里和煦的风，拂过心间。耳膜上，有声音在嗡嗡作响，我垂了头，依在白颜诺肩上，静等着奇迹出现，或者，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