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十七章
极目望去,那是一片没有边际的白。天地融为一体,纷纷洋洋的鹅毛大雪,似乎要下到世界末日去。我在极度的寒冷中,困倦的闭上眼睛,手僵硬的垂下去。他握住我,传来些许真气。他的白袍铺满雪花,如墨的青丝上,也沾满了斑驳的白色。他的神情,还一如最初见他时的模样,淡然如水。那转瞬的留情,竟结下了这之后的点点滴滴。
我用尽余下的气力,呢喃着:“这次,如果我还活着,我要……游遍大甫。”
他在我耳旁低语:“好。我陪你……”
我嘴角牵起一抹浅笑,生命,终油尽灯枯。如此平静的结束生命,在这样如梦似幻的天地中,在这样一个如画的人儿怀里,似乎,也是件不错的事。只是白颜诺,他眼底的不舍和疼惜,让我无所适从。
“自悲戚,生死两苍茫。泪湿罗裳,正道满是沧桑。”
悠悠天地间,一个苍老的声音划破了寂静。
体内突然一股气劲游走,打通阻塞的经脉。身上块块伤痕,竟退散不见。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一切仿似过眼云烟,从未发生。
转眼间,苍茫的雪地隐去。我和姓白的依旧站在高塔门前,凝望着。幻境,人生只如梦一场,有则无,无则有,虚实如是,谁能辨?
半空里,化出一副巨大的幻象。前生是因,来世是果,因果循环,生生不息。
幻想中的女人,看过去,如此熟悉。是我,陆凌儿本身的样貌。
她身着五彩华服,神情淡定从容。
我讶然的看着画中女子。她阅尽群书,欣喜若狂的冲出门去。她在一间密室里,割开手腕。鲜血潺潺流进一个烧红的炉子。鲜红的火焰跳动着,如魔鬼的双眼。她瘫倒在地上。停歇一阵。不知用了哪种邪术,她竟从胸膛挖出一块儿心头肉,然后浇上手腕流出的鲜血。
我只觉心脏一阵莫名的疼痛,一把抓住胸口的衣衫。
白颜诺盯着幻象,目不转睛。
女人对心头肉施了咒,那块儿肉就跟活了似的,发出透彻的光亮。女人随手抓起身旁的白狐,将心头肉植入白狐体内。
我隐约感觉到什么,不禁转头看了一眼白颜诺。
女人的血融进炉里。血流尽,她倒在地上,就快死去。这时,身旁的白狐奇迹般的化为了人型。我只觉脚一软。白颜诺!白狐化成了白颜诺的样子。那时的他,眼里没有尝遍世事的哀愁,没有沧桑,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是一片纯真。他走向女人,将她抱在怀里。女人冲她笑,抚摸他的脸。对他说,你记得等我。来生再见。
她竟然吻了他,然后含笑的死在他怀里……
我脑海一片空白,心口隐隐作痛,耳里的鸣响更加猛烈。
白颜诺有些失神,喃喃念了一句:“素颜。”
陆素颜!她竟是陆家第一代驱魔天师陆素颜吗?为什么她和我本身的样子长得一模一样?她刚才所做的,就是血咒的形成过程?身旁的千年狐狸,只是她的一块儿心头之肉?
“她是你的前世。”姓白的回应着。
我蓦然回过头,愣怔的看着他,好半晌,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你能听见我心里所想,就是因为你是她造出来的狐狸?”
他垂首点头,“是……”
“你在那夜里放手,是不是因为你认出了我是她的转世?”
他默然不语。
“你陪我出生入死,全都是因为你对她……情根深种?”我嘴里发干,呼吸急促,胸口的痛感愈发明显,耳旁的轰鸣声几乎占据了我所有听觉,眼里的世界一阵一阵泛着红光。或许一般人看来,前世今生都是一个人,不必计较。可在我眼里,却不尽然。若一个男人最爱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前生,而那个女人的今世必定就成了一个替代品,最后只会是一个悲剧。
他淡然的抬起头,“不是。”
“那是什么?你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因为她让你来生再见的承诺不是?”我脑子里一道灵光闪过,讥笑道:“原来,白颜诺是这个意思,陆素颜的承诺。”
“……”
“那这样看来,真是好笑了。你既然对她用情至深,等了上千年才等到她的转世,怎一开始对我还时而有杀意?”
他眉间深锁,沉声道:“我对素颜,不是你想象中的情绪。我对她,没有……”
我的世界突然失了声响,只能看见白颜诺的嘴在张合着,一片赤红的颜色胀满眼帘。我蓦然惊觉,血咒!我即刻闭上眼眸收摄心神,抚平心中的情绪。半晌,耳边的嗡鸣才渐渐消失。
睁眼时,白颜诺正担忧的望着我,他朝我走近一步,“你怎么了?”
我往后退,伸手阻止他靠近,声音淡漠的说:“是我痴了。我怎会闹出这样的情绪来。你对她怎样,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白颜诺眼里闪过一丝痛色,沉默的垂了眼眸。
我与他在风中呆立了良久,才举步独自往前走去,前方的路,直通到蜀山之颠。我需要时间,来平复不应该有的思绪,去整理这所见到的前生之事。
浮云在脚下。蜀山,一个人间仙境,一座悬于空中的仙山。我每踩一步,都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再走下去,不知道还会预见什么?我就像踏入了一个命运的陷阱,未知的黑洞,所有的一切都脱离了掌控。
蜀山之颠。黄沙飞舞。肆虐的狂风咆哮着。这与我想象中的蜀山有着太大的差距。方圆百里,竟不见半个人影。
白颜诺张望着这片异世。皱起眉。
扑面的风沙遮住视线,稍远些的地方,根本就看不清楚。我拖着艰难的步子,往前走。沙子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树木干枯得只剩下空树杈,整个蜀山,没有一点生气。我用手挡着眼睛,遥望不远的地方,百余层阶梯之上,有琉璃瓦、红砖墙盖起的气势磅礴的宫殿。
白颜诺在身旁,挡着风吹过来的方向。沙石的冲击,微微减弱。我看着他的背影,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闰华殿。我站立在屋前,抬着头,眯眼看匾上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白颜诺推开大门。偌大的殿堂里,空无一人。殿堂中央,一口大钟盖在那。一尊庄严的金色大佛立于殿里,身上的金箔已有些脱落。我走进去,环顾四周。
“为什么会这样?”我自言自语。
白颜诺盯着那口钟,“我有很不好的预感。”
“……”
佛台上,摆着忌品。摆放的位置很是奇怪,但一时间,我又说不出是哪里怪。
“你看。”白颜诺仰着头说。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金色佛像的眼睛里,竟流出一滴泪。
以前曾听奶奶提过,金佛流泪,必有妖魔出世,世间大乱,六道平衡必被摧毁。不过,那只是上古法咒书里的传奇记载。我皱着眉,不解的思量着。
白颜诺走上前去。刚跨出几步,就被一道黄芒弹了回来。
“结界?莫非还有人在这里。”
白颜诺望着我,问:“如何能解开?”
我扫视过四周,“桌上的忌品,该是结界的开关。”
“可有办法打开?”
我摇头,“结界的结法有很多种。若不是本人,只有强行将结界碎了。”
“那就碎了吧。”
“……”
我亦比较赞同他的说法。于是我拿出一张红符,默念了咒语,一道雷电猝然劈向结界之上。一声炸响之后,忌品碎掉,结界随之消失。刚平复下灵力,一道白色旋涡突然出现在面前。我来不及反应,已被吸了进去。姓白的一手抓住我,却被我给一同拽了进来。
旋涡之后,是另一番景象。清山秀水,鸟语花香。樟树林整齐有序的排列着,就像这种树是人布的阵法。林间一人端坐在地上,白发苍苍,眉宇间透露着威严。我屏气凝神,听不见他的呼吸。可他面色红润,又不像死去的人。
白颜诺也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以他妖敏锐的嗅觉都无法察觉这人是死是活。
我举步走近他。白颜诺抓住我的手,摇头。我拂开他的手,继续往前。我在老人身前蹲下,打量着。白颜诺跟上来,站在身旁。
老人猛的睁开眼。我被吓了一吓,蓦地站起来,退后一步。
他起身,严肃的看着我俩。就像个俗事外的智者,那目光,直达人心。许久,他竟朗声笑起来。他饶有兴致的围着我俩转悠了一圈,上下打量着。笑道:“有趣,有趣。一个是异时空的幽魂,一个是不知死活的千年狐妖。有趣,哈……”
我冷眼看着他的嬉笑,白颜诺却是垂了头,连看都懒得看。
他踱近一步,又看了我俩半晌,继续说:“两个都这么淡漠俗世,绝配,绝配!”
“老头,你说够没?”
他看着我俩的眼光愈发深沉,抚着下颚花白的胡子说:“陆凌儿?白颜诺?”
“……”
“……”
看来这是个世外高人,早已算到我和白颜诺会上蜀山来。这样一想,在幻境里听到的那个声音,倒有些像他。
“本就是他。”白颜诺仍是低垂着头,飘飘然的回应了一句。
我斜瞪了他一眼。
老头儿拈着胡须,说:“你们俩就一点都不好奇么?”
姓白的转向别处,不再看他。而我的好奇心,却还是要比这活了上千年的妖重些。我依然望着这老头。
他笑,“呵。要我是他,我也没兴趣。活了上千年了,啥事没见过?倒是你,陆凌儿,面子上虽是清冷惯了,但骨子里的个性,却是轻易改变不了的。”他甚有深意的看了一眼白颜诺,目光又转回我脸上。
“你是谁?”我问。
他合上眼,摇头晃脑的说:“我……就是我咯。”
“……”
我直感觉自己在浪费时间,转身要走。
他叫住我,“陆凌儿,你就不想知道,为何你会落入这个时空?还有,你和他的一切前因后果?”
我回头,“前一个我有五分兴趣知道,后一个一分也没有。”
他挑眉道:“果真如此?”
我面上毫无表情的盯着他,一言不发。
他眯着眼笑了好一阵儿,才渐渐止了笑容,“我原是这蜀山掌门。一百天前,已坐化涅磐了。”
我皱眉打量他,“那,你如今就是鬼了?”
他掳掳胡子,“陆丫头,你没听过半仙吗?”
“何为半仙?”
“道法不济,无法得道成仙,地府又不收,不用轮回转世,就是半仙了。”
“……”
我继续问:“蜀山之上,只你一人?”
他淡淡应道:“都死光了。黄沙之下,掩埋的,全是尸体。蜀山弟子整整一千八百人,无一生还。”
“怎会这样?”
他眯起眼,转过身,“你们,刚也看到金佛流泪了。”
我点头。
“金佛流泪,妖魔出世。这人间世道,每千年,便会有一次大劫,或毁于一旦,或继续繁衍。”
我眉间紧皱,静默着。
他继续说:“你这次会穿越时空来到大甫,实为命中注定。你和他,都是这次的应劫之人。”
我看看身旁背对我的白颜诺。他缓缓转过身子,没什么情绪的眼光落到我身上,又落到老人身上。
“如今,你身处的这人间世道,并不是唯一的。大千世界有无数的俗世,你陆凌儿本身存在的那个世道,和你现在所处的世道,实际是在同一空间、同一时间的。只是因种种时空之门的阻隔,你看不到另一个世道的人,而他们,也看不到你。”
我理着思绪,问:“你是说,大甫,跟我本身的那个世界是同时存在的?”
他点头,“是。只是,所有事物都错开了。即便你打开时空之门,你看得到那个世界的人,也触碰不到他们。”
我突然想起韩佳一事后梦见的母亲。她那么真实,我却触碰不到她……
“每一轮回的千年之劫,会发生在不同的人间世道。而这次,就是在大甫。”
我思量许久。冷笑着:“你说,他和我都是应劫之人,凭什么笃定,我与他就一定会管这等事。”
老人摇头,颇有深意的看我和姓白的一眼。“命定的事,你想逃也逃不了。你姓陆。这是你陆家人的宿命,守正辟邪,甚至,以身殉道。而你本就是这时空之人。你的命数自这里开始。也因着你,他的命数,自你开始。所以,你应劫,他也应劫。”
我冷然道:“那是陆素颜的命数,不是我。”
老人眼神里有若有似无的悲悯的情绪,他涩涩笑道:“陆凌儿,你着实不必计较这许多,这姓白的狐狸,千年之前,只怕还不识情滋味。而如今,却能为你抛开生死。”
我嗔道:“你这老头,瞎扯什么!”
我转身往树林深处走去,与白颜诺擦肩而过时,他略带惆怅的目光紧紧锁在我身上,我的衣袖自他指缝间滑过,他却不禁缩回了手。
身后的老头干笑了两声,说:“待你理出头绪,再来听我说未完的故事吧。”
我厌恶的想,谁要听你说那些狗屁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