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三十一章
阳春三月。
这如诗如画的春日里，杨柳褶皱了一池碧水。
白颜诺轻车熟路的带着我跋山涉水，接连几日，终是到了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
我驻足遥望四方，周边毫无生气，不远的地方，斜倒着几株已经干枯的杨树，飞沙走石，一片大漠之景。想来，千年之间，这里是经历了沧海桑田，时光变迁。
我没有看到陆素颜的府邸，我疑惑道：“就是这里？”
白颜诺微微点了点头，兀自往前走去。我跟在他身后，没行几步路，看到一个由无数小石头围起来的圆圈，里三圈，外三圈的摆放得极为整齐，像是一个阵法。
我蹲下身子，细细打量着，“这是什么？”
白颜诺也蹲下来，看着这堆石子，轻声道：“是阵法。”
“我也知道……”
“这是素颜摆的结阵。那时候天下大乱，妖魔横出，人世已是血流成河，一片地狱的景象，她为求一处让家人安生立命的地方，才在这里摆下了这结阵。”说话间，他熟稔的移动着其中的一些小石子，一转眼，阵法破开，一个巨大的白色漩涡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带我走了进去。
这是类似蜀山之上的一个幻境之地。外面是一片荒凉，死气沉沉。而跨过这一个结阵，出现在眼前，却是人间天堂般的美景。绿树成荫，山峰层峦叠嶂。一条瀑布犹豫“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架势，奔腾而下。腾到空中的水花，映出日头七彩的光，一道彩虹横跨过青色的水潭，烟雨蒙蒙。
“这倒真是个避世的好地方……”
白颜诺笑了笑。领着我一直爬上了半山腰，一处青瓦白墙的旧屋蓦然出现在眼前。残垣，断壁。院内凄凄的芳草，参天的古木似乎都在诉说这里过往的流年。白颜诺面上清冷，踏过这一草一木，往西侧的一间小屋行去。木质的门在历经多年的时光后，已被白蚁噬得残缺不全，他伸手推门，门便发出悠长的声响来。屋里一片狼藉，蜘蛛网布满了每一个角落，凌乱的书籍覆满了地上，风一吹，就随风翻着页，发出“嚓嚓”的声音。屋子中央的火炉，是这房屋内唯一看不出时光痕迹的东西，仿佛如今不一样的只是，那里没有跳动的火焰，没有潺潺流进的鲜血。而被书掩盖的地面，依稀还能看出风干的红色。
白颜诺眼波流转，思绪似乎回到了千年之前。
我小心的在重叠的书间落脚，随手拿起一本泛黄的书，翻阅起来。
“以我之躯，奉之血魔，四明破骸，天猷灭类。吾之烈血，复之天地，诸神待尽，万鬼自溃……”我黛眉微蹙，这是浴血的法咒……
思量间，不经意抬头，看见白颜诺捂住胸口，似乎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我走到他跟前，扶住他，问：“你怎么了？”
他缓过神来，摇头，“不知，刚才突然就一阵疼痛，现下又好多了。”
刚才？我看着手上紧握的书，心里隐隐感觉到了什么，赤休说得当真不错，白颜诺确是与血咒有着密切的联系。可是，为什么这预感，如此的揪心，让我莫名腾起了一阵阵害怕。
“你们回来了……”突然间，一个空灵的女声飘进了耳朵里。
我和白颜诺抬首望去，我霎时如同晴天霹雳般，书从手中滑落都不自知。白颜诺也是为之一愣。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一缕透明的幽魂，竟然，竟然就是我本身的模样，而她，身着当年的五彩华服，头上盘着一个繁复的发髻，若有似无的轻笑着。
我艰难的吐字道：“陆……素颜？”
白颜诺回过神来，上前一步，音调里像是装满了这数载的哀怨，“素颜？”
她朝我们点点头。“你们终有一天会一起回到这里，我知道。”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和我一模一样的女子，摇头，“这怎么可能……你怎么会还在人世？”
她的目光似前辈般和煦，她柔声道：“我不过就是你三魂七魄当中的一魄而已。当年我前去轮回转世时，因算到千年之后的人世劫难，与我陆家有关，所以便抽了这灵慧魄幻化成魅，在这里等着。”
“你知道我会来找你？”
她点头。“因为血咒。”
我不由得冷笑了一声，“灵慧魄，你抽得可真妙。”原来我这二十几年的凉薄淡漠，都不是凭空而来的，竟是这个因由。
白颜诺迷惘的看着我，不解。
陆素颜接过话茬，“灵慧魄主宰人的七情。陆家后人既已受了血咒的制约，又何必再生出这些恼人的□□来。只是……”她幽幽望了一眼我和白颜诺，“我没有想到，我当年用心血造出的狐，竟然与你……”
我嘴角的冷笑未曾散去，声音愈发冷漠，“你是不是没有想到，你当初不过是用来解脱陆家后人受血咒制约的一只狐狸，竟会与我衍生出了情愫。你是不是没有想到，你将我的灵慧魄抽了去，我也能自行生出了这恼人的七情六欲？”
我一边说一边向她踱近，逼视着她。胸腔的怒火腾腾而起，足以将她烧成灰烬。
她只是平静的与我对视，连嘴角不经意擒着的笑容，都不会因我说出的话，有一丁点儿改变。
“你是在怨我给陆家设下了这千百年不能破解的诅咒，还是在怨我让你过了二十几年没有感情的日子？”
我心头的怒火被这一盆冷水狠狠浇熄，连火星子都不剩。她以后世血泪，换人世太平。我怨不得。她抽了我的灵慧魄，免我遭受血咒反噬，我更怨不得。陆凌儿，你是在恼怒什么呢？
片刻之后，我平静下来，淡淡的说：“我此次来，只想知道，为什么我始终练不到浴血的境界。”
陆素颜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白颜诺，朱唇轻启，“浴血……陆家上千年来无一人能练得成，我……也不清楚其中过多的缘由……”
她目光闪烁，似乎在隐瞒什么。
我笃定的看着她，追问道：“你是创始人，你会不知道？”
她摇头，“我并不是创始人。血咒的创始人，是地藏王。”
“地藏王？”我和白颜诺几乎是异口同声的惊呼。
“佛经里有记载，地藏王前世是婆罗门女。她的母亲信奉邪教，荼毒众生。死后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婆罗门女知她母亲生前不积善因，死后必堕恶趣，于是她变卖家产，供奉佛寺，广积善德。因她这些作为，她的母亲受了她的功德，得以脱离地狱，转世投胎。但是……这地狱之门，怎会如此好出？佛经里的记载也只是被美化的传说罢了。无间地狱里的魂魄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解脱？地藏王不过是以自己作咒，跟血魔交换，换得无间地狱里的母亲和众恶灵得以忘尽前因，投胎转世。而他自己，却也要应劫转生，在人世历尽千世情劫。”
我脑子里顿时百转千回，有无数的思虑，“你的意思是，我须得去找地藏王，才能得知为何练不成浴血？”
她点头。
“怎么找？”
她定定的望着我俩许久，才轻声吐到：“无间地狱。”
我心神一愣，白颜诺蓦然上前一步，横在我与陆素颜中间，“不行！”
陆素颜幽幽的转了身。此时，时值傍晚，这幻境的天空中，东边一轮明月，西边的山峰顶上隐没着半个太阳，一边银灰，一边亮橙的光辉盈盈洒落在地。
“你这样一心为她，我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最终没说完便隐了去。我上前一步，问：“是否我不下地狱，就无法找到地藏王，就练不成浴血？”
她回过头，看我，“能否练成浴血，是在你自己的修为。而去不去找地藏王，也只看你自己。”
我心知自我开始修行血咒，便一直停在狞血的阶段。每一次要冲破体内的阻碍，就像全身经脉欲裂，始终找不到正确的方法。而纵观陆家上千年来都没有人修成过浴血，定是缺了些什么。
我轻叹一口气，天蓍，千年之劫，还有不到半年的时日。
“我去……”
白颜诺诧异的望向我，平日里总是波澜不惊的眸子，如今又急又忧。他拉住我的手，“你不能去。你可知无间地狱是什么地方？！”他转向陆素颜，轻吼道：“为什么找地藏王就非得下无间地狱？你明知那个地方关着的全是十恶不赦的恶灵。她如此一个凡人进去了，还有命出来吗！”
我微微一怔，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白颜诺发火。他眉峰紧蹙，脸上像罩了一层寒冰。
陆素颜也是黛眉微皱，“你对她，用情如此深？”
他冷冽的眸子盯着陆素颜。拉住我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陆素颜又探究的望向我，“那你呢。”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杵在那一言不发。
她缓缓踱步到我们跟前，冲我说：“陆凌儿，你别忘了，你是陆家的人，你是陆家的天师。即使你身上的诅咒已解，也不能为所欲为。你对妖心存爱意，以后还谈什么降妖除魔。”
我缩回手，白颜诺怔了怔，落空的手悬在空中。他只是望着我，深黑的眸子，看不出情绪来。我低了头，避开他的眼神，心上却是大力一抽。我被锁在这世俗的桎梏里无法坦诚如他。
陆素颜复对白颜诺道：“我要她到无间地狱去找地藏王，自然是有原因的。地藏王曾许下宏愿，度尽众生，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我深呼吸一口气。那无间地狱是何许地方，我怎会不知。可是，如今面临这千年之劫，如若我练不成浴血，便一点胜算都没有。
“我如何能去？”
白颜诺抬头望着我。良久，他如风般轻柔的声音穿过耳膜，让我听得如梦似幻，这么不真切，“我陪你去。”
陆素颜漠然抢白道：“你不能去。你必须留在这里，拉住她的肉身。”
“你让她以肉身下去？”他冷冷的盯着陆素颜，“那无间地狱里的恶鬼，一嗅到她这生人的气味，还不蜂拥而上吗？”
“她只能以肉身下去。当年她的灵慧魄被我抽出，现在她虽然自己生出了这七情六欲，却依旧没有灵慧魄。所以她没有一个完整的魂魄可神游体外。更何况……她若是连无间地狱里的恶鬼都应付不了，怎么去应付天蓍，还不如趁早解脱的好。”
我心中发笑，觉得陆素颜说得有点道理。可白颜诺却一张脸冷到了极致，我只听他把十个手指头的关节捏得脆生生的响。
我转向他，淡然道：“白颜诺，她说得很对。我的道术，你就那么没有信心？”
“……”他无语。
过了半晌，才轻声呢喃着，“你要小心，我在这等你。”
“嗯。”我点点头，展开一丝浅笑。
陆素颜扯下悬在梁上的白布，食指与中指间凝起一团光，在白布上轻轻一点，随即将白布两头各套在我和白颜诺的腰间。她嘴里喃喃念着几句梵文，袖口一挥，眼前便出现一片明晃晃的白色光亮，刺痛了我的眼。过了好些时候，我的眼睛才慢慢适应了这强光。
“去吧。”她秀眉微微皱了一下，嘱咐着，“你此去只有两柱香的时间，时刻一过，地狱之门就会关上。如果你被冤鬼缠身，那白颜诺，就会被你一起拉下地狱，身受无间之苦。”
我淡淡应了声。回头望进白颜诺漆黑的眸子里，满满装载的，都是担心与不舍。我咬了咬唇，一步一步，走进了巨大的白色光亮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