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第四十九章
这须臾二十年的爱恨，在漫无边际的时间长河中，想来只是一瞬。
再回首时，那些执着于心的痴念，还是在每个半睡半醒的夜里，将我折磨得无法喘息。
二十年前，我以为生命已经油尽灯枯。可当我脱离了黑暗，身上的伤竟然不药自愈。灵魂出窍时，我看到闪着银光的自己，才惊觉，已是半仙之体。
可是，这些于我，又有什么意义。
我再也看不见春日的落英缤纷，看不见夏日的炎炎烈日，看不见秋日的黄蝶飞舞，看不见冬日的皑皑白雪。我品不到酒的香醇可口，也尝不到饭菜的滋味。
我只存活于那些没有办法忘却的爱恨纠缠里。那些记忆的丝线时时刻刻缠绕着我，要让我窒息。
“前路就算全是荆棘，我也会在你身旁。此生，只怕你要与我绑着度过了。”
言犹在耳。
而今，却空余飞花梦影。
天色渐明时候，在屋顶上枯坐又是一整夜。
皇甫安和乔易过来看我。三人还是围坐在石桌前，当年的少年如今已过了不惑之年，他二人的眼角已经有了细小的皱纹，两鬓也开始渐渐斑白。
“怎地脸色如此不好？你又一夜没睡？”皇甫安不悦道。
我没有答话，只是埋头给他们倒茶。
皇甫安沉默良久，低叹了口气道：“仍是放不下吗？”
我手持着茶杯，兀自品茶。
皇甫安的脾气还是没有随着时间沉淀，他一把抓住我拿着杯子的手，微微用力。我怔了怔，抬眼看他。
“我们半年来看你一次，你也不打算和我们说话？你是想永生永世不开口了？想把自己封闭至死？！”
“没有。”我淡然应道。
他手上松了力道，皱眉说：“总算你还会开口说话。”他顿了顿，“事情过去这么久了，该忘的也要忘了。像你现在这样，要是我和乔易几十年后归于尘土了，真怕你会在这屋子里生霉发臭，枯坐成灰。”
我的眼光扫过他们二人略显苍老憔悴的脸，确然已不复当年的英姿勃发了。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被悲伤堵住，巨大的孤独感将我拉入了深渊。
皇甫安看着我，调侃道：“这是怎么了？说了你一句，就摆出这幅要哭的样子，给谁看？”
我蔑了他一眼，“谁要哭了？”
“还知道顶嘴。”
乔易在一旁笑道：“凌儿，皇上说得对。有些事情，你不要过于执着了。有时间就出去走走吧。这些年，大甫变化很大。”
我点点头。
静了半晌，三人都各自品着茶，无话可讲。二十年前，梦里那三人把酒言欢的一幕，只能是在梦境里了。如今乔易的面上虽然不说，可心里因凤英那事，对皇甫安还是有点芥蒂的。而我，性子愈发的冷漠，对尘世事，都已提不起兴趣了。
皇甫安起身，低低叹了口气道：“走吧，乔易。”
“嗯。”
我送他们到门口。皇甫安回头看着我，眼里满是痛色。正要离去时，我突然开口道：“我要出去一段时日。不知是多久，所以，你们不必来看我了。”
皇甫安问：“去哪？”
我摇头。
他沉默片刻，无奈道：“照顾好自己。”
“嗯。”
我想，白颜诺应是早已投胎转世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大甫，我亦不知道，他身处六道之中的哪一道。这么多年，一直想着去寻他，可又怕去寻他。那些爱恨太过深刻，太过揪心，或许，想见争不如不见。
我简单收拾了些东西，踏上了旅程。不知从前与他一起走过的前路，如今是否已经模样全非。
一直往南走着，路过了恬和小镇。在从前他为我抚琴的房间住了一宿。城门临别时，又忆起送他红绳时的情形。
蜀山的幻境，仍是九死一生的地方。只是因为来过一次，如今又是半仙之体，所以并没有很困难就出来了。我一路走到蜀山顶上，这里竟与二十几年前相差甚远。绿树成荫，悬在云端的房殿雄伟壮观。数千蜀山弟子正身着道服，在曾经黄沙漫天的地方习着道术。那站在闰华殿前高台之上的人，却是怎么看怎么眼熟。我穿过修行的弟子，两旁的人不断窃窃私语。
“这女子竟是半仙。”
“你如何知道。”
“你道行尚浅，自然看不出。我就不一样了……”
“上蜀山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半仙呢。”
我没有理会他们投来的羡慕的眼神。径直走到闰华殿前。我看着眼前有些面善的中年人，一时记起他是谁了。
“穆沧海？”
眼前的人微微笑道：“陆姑娘，我记得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看了看他身上的道服，讶道：“你是掌门？”
他稳重的点了点头，“陆姑娘见笑了。”
我心下佩服，赞道：“真是厉害，仅凭一己之力就能重振蜀山。而且，还修得如此精进的道术。”
“姑娘谬赞。”
“你是何时重回蜀山的？”
他眼光投向远方，“十九年前。”
我凄然道：“蜀山那时已是一片荒芜了，你怎会想到回来这里呢。”
他浅笑着，嗓音淡淡，“黛娥离开我之后，我很消沉，一心求死，整日在酒馆里厮混，一混就是两年。后来有一日师尊找到了我，说我是蜀山仅剩的唯一一名弟子了。他传我道术，要我重振蜀山。”
我眉头紧蹙，心脏猛跳了一下，“你说你是十九年前遇到你师尊，所以才回来重振蜀山的？”
“嗯。”
“敢问你师尊是赤休吗？”
他睁大眼睛看着我，“姑娘认识我师尊？”
我整个人像过了电一般，脚下一晃。十九年前，天蓍灭世是二十年前的事，赤休怎会在十九年前出现？
我呼吸急促的问道：“赤休现在可还在蜀山？”
穆沧海点点头，“师尊早已退隐避世了。”
“他可是在闰华殿后的结界幻境里？”
穆沧海满脸疑惑，“陆姑娘如何得知？”
我没有答复他，不由分说的朝闰华殿冲过去。穆沧海一只手拦在我面前，神色肃穆的说：“陆姑娘，闰华殿现在是蜀山禁地，任何人都不得进入。”
我拂开他的手，继续往里走。他再次拦过来，“陆姑娘！”
我情急之下扯出一道符贴在他背后，施了定身咒。我绕过他平举着的手臂，推开了殿门。结界还是一如当年的摆放，我直接用惊雷咒将结界破开，钻进了白色的漩涡里。
仍是那片樟树林。那林中分明坐了两个人，正在对弈。我呆望着其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半晌说不出话。
他察觉到有异，抬起头来看着我，神情复杂。背对着我的人看到赤休的眼神，也跟着望了过来，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面的人。脸上的鬓发和胡须长在了一起，都是赤红的颜色。
我的脚像是灌了铅一样，每走一步，都像是翻越了千山万水般的沉重。我走到赤休跟前，看着他未曾改变的模样。
我颤抖的问：“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已经魂飞魄散了？”
赤休捋着胡子，沉默了良久，指了指身旁的石凳，“坐。”
我木讷的坐下来，痴痴凝望着他。
“凌儿，许多事，我本无心欺瞒你，只是，这许多年，我一直不知要如何与你说起。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上蜀山来，如今，你来了，证明许多事，你还未曾放下，是不是？”
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嘴里说出的话都不像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他花白的眉毛轻轻蹙起，娓娓道来，“当年我不过是使了一个身外化身，骗过天蓍罢了。”
“身外化身？这种咒法也能骗过她吗？”
“你别忘了，我怎么说也是蜀山的掌门，虽不及神族神通广大，道术却也是了得的。”
“这么说，你一早就知道天蓍会杀你？”
他点头。
“为什么？”彼时我的心中已是百转千回，整个人都快要窒息。
赤休沉默着。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是有人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