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遇见
雨季来临的时候我在街角的一家花店里打零工。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个下着大雨的午后，街上穿着细高跟鞋的女生，踏在湿漉漉的路上，溅起一个个的小水花。
韩沐推开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给那些新到的玫瑰花喷水。他深灰色牛仔裤裤脚处湿了一大片，他收好那把暗红色湿淋淋的伞，雨水顺着伞把一道道地流下来。他问我：“你手里的那种玫瑰多钱一支？”
我顺着声音转过身，和一张干净利落的脸庞相遇。他看着我笑了一下。
“四元钱一支。”
我在他的笑容里回过神来，慌忙地答道。
“给我包十二支。”
他依旧一脸笑容，和蔼可亲地看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让我有些飘飘然。平时只要十分钟就可以包好的花，我那天竟然包了二十分钟。我将包好的花递给他，他付好钱后对我说了声“谢谢”，然后拿起他那把立在墙边的伞离开了，很快便消失在茫茫人海里。我看着刚刚放过他雨伞的地面上的那一大滩水发呆。
那天下午我一直心不在焉的。我被玫瑰花刺扎了三次手，我打翻了两次冰柜前装水的瓶子，还收错了一次钱。
老板娘凶巴巴地把我训了一顿，她说我再这样心不在焉的话，明天就不要来了。就连她养的那只贵妇狗也狗仗人势地冲着我叫了半天。
我默不作声地低下头站在那里，绞着自己的手指。我不是难过被老板娘骂，而是在想刚刚来过的那个他是个有着怎样故事的人。
大学开学的第一天，我妈把我的行李搬进寝室就走了。
我一个人拿着录取通知书，在这个偌大的校园里跌跌撞撞地找着报名处，然后还要拿着校园地图去找食堂。从小就是路痴的我转了一圈又一圈，结果发现还是站在开始来时的那条路上。
九月初的太阳还是激情似火，晒得我皮肤有些火辣辣的疼。
就在我觉得孤独无助得快要哭了的时候，遇见了一个漂亮的学姐。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她的样子，她穿着一件白色碎花雪纺裙和一双黑色的高跟鞋，长长的披肩卷发荡在肩上。她看着我露出了和蔼的笑，两个大大的酒窝嵌在白皙的脸蛋上，那笑容是那么的温暖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同学，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她说话的声音真好听。
“我找不到食堂在哪里。”
我惭愧地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我们学校有两个食堂。”她问，“你要去哪一个呀？”
“我••••••”
其实我是不知道学校里有两个食堂的，更不知道我应该去哪个食堂领饭卡。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困惑，笑着说：“你要是文史院的就去北食堂，那边离你的宿舍近；要是理工院的就去南食堂，那边更近些。”
“我是中文系的。”我小声地嘀咕着。
“女孩子学中文，挺不错的。”
她大概是第一个觉得我专业不错的人。暑假吃散伙饭的时候，大家一听说我考上了t大都羡慕不已，又一听我是被t大的中文系录取的，羡慕之情就立刻烟消云散。我不知道她这么说是想安慰我还是她真觉得中文系好。我很想问问漂亮学姐她是什么系的，但最终还是作罢，没敢问出口。
我再三推脱说她只要告诉我北食堂怎么走就行了，但她却执意要亲自领我去。
“没关系的。”她说，“正好我也要到那边去。”
就这样和她一路走着，她走起路来很轻，就像是站在林肯大厅的舞台上，那只不停旋转的白天鹅。不知走了多久，她停下来跟我说：“到了，就是前面那个楼，门口应该就有人发饭卡。”
“谢谢你。”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走去，食堂门口真的有人在发饭卡，我拿着从报名处领到的学生证，在那里领到了我的饭卡。
t大校园的道路两旁种满了高大的杨树。茂密伸展开来的枝叶搭起了一个长长的庇荫棚。一阵微风吹过，绿色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偶尔还有一两片叶子会从树上打着卷飘下。
我看着这座美丽的校园，想到我四年的大学生活就要在这里度过，我可以不用回家见沈凤君，觉得空气都变得清爽起来。道路上有来来往往的情侣，也有和我一样找不到方向的新生，还有那些系着飘带的学生志愿者。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就像我不知道在那个下着雨的午后，会在街角的花店遇见韩沐一样。
叶婧是我在这个大学里的第一个好朋友。我们住在一个寝室，睡对床，她是个很开朗的女孩，喜欢看喜剧、讲笑话。
叶婧拿着她刚从网上淘来的鞋子问我漂不漂亮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看一本爱情小说，书里面有这样一句话：如果当初在我看见你的时候，你也能抬头看我一下，那我们之间会不会有另外一个结局？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就因着这句话震颤了一下，我忽然又想起了那个下着大雨的午后，在花店里遇见的那个人。所以叶萱和我说的是什么我根本就没听清，只能附和着她点点头。
叶婧眯起她那双狭长的丹凤眼满意地笑了，硬是把那双像火柴杆一样细的跟鞋套在脚上，在寝室里来来回回地溜了好几圈。最后爬到我床上问我在干嘛。当她发现我在看言情小说时，就好像解码专家对某个困惑很久的字符忽然恍然大悟了一样，大叫起来：“沈默琪，你成天泡在言情小说里，你是不是暗恋上哪个男生了？”
“没有。”我赶紧解释。
“没有你脸红什么？”
“我哪有脸红。”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指尖被明显偏高的温度烫了一下。
我赶紧跳下床把杯子里的凉水一饮而尽，又把桌上一大瓶的矿泉水都喝了进去，这才觉得温度有些降了下来。我故作镇定地回到床上，叶婧看着我一脸的莫名其妙。她问道：“你没事吧？”
我用力地摇了摇头，拉起被单把头蒙上，心虚地说：“我要睡觉了。”
叶婧带着疑惑的眼神回到她的床上后，我才敢把被子拽下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然后告诫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那个人我不会再见到了。“会想念一个只是在茫茫人海匆匆一遇的人，这世上除了疯子大概就只有你沈默琪了。”我狠狠地对自己说。
然后命令自己什么也不许想，赶紧睡觉。
第二天上古典文学课的时候我和叶婧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叶婧特别喜欢上古典文学课，她做梦都想把自己弄成古代小说里的那些大家闺秀的样子。像崔莺莺或是林黛玉那样的似水柔情、端庄娇羞。每当她照着书上写的那样摆着兰花指，娇喘微微地跟我说话时，我就打击她说：“就算林黛玉真能穿越到二十一世纪来，没有封建家长制，那她也不能跟贾宝玉厮守终身。”
叶婧问我为什么。
我说：“因为他俩是表兄妹，近亲不让结婚。”
叶婧把她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朝我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下课铃响的时候教室里进来一位高挑漂亮的学姐，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就是上次带我去食堂的那个学姐。她的声音像是山涧的泉水，她说：“大家好，我叫李未希，是芭蕾舞协会的会长，有想要加入我们协会的同学可以和我联系，我的电话号和□□号在人人网上都可以找到，现在有想报名的同学可以直接填表报名。”她停顿了一下，然后露出迷人的微笑看着大家。
“我报。”
“学姐我也报。”
“再算我一个••••••”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文系基本都是女生的原因，总之报名场面很是热情。
“好，别急，大家慢慢来。”
李未希始终保持着醉人的微笑。原来她是舞蹈系的，难怪气质脱俗，也不知道她这么高贵优雅到底是不是芭蕾的功劳。反正我们系一大半的女孩子都报了这个协会。就连叶婧也报名参加了，还不停地怂恿我说：“既然当林黛玉还得做作地翘着兰花指，那不如我们去做奥黛丽•赫本吧。”
我对芭蕾没有兴趣，我对奥黛丽•赫本和林黛玉都统统的没有兴趣，不过我最后还是参加了这个协会，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李未希学姐，这个外表和内心都像天使一样美丽的女孩。不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我也想沾沾芭蕾的仙气，即使不能像漂亮学姐那样成个白天鹅，也总还是会比现在强吧。
到我登记的时候，李未希学姐看着我亲切地笑了。我就像是第一次往作业本上写名字的小学生一样，我工工整整的在那张报名表上填好了自己的名字。
“沈默琪，名字真好听。”
我听见漂亮学姐夸奖我的名字，心里美得跟开了花似的。
漂亮学姐走叶婧后问我：“她认识你呀？”
“她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带我去食堂的漂亮学姐呀。”我美美地说着，“我没骗你吧，她真的很美对吧？”
叶萱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抓着我的肩膀摇个不停，“这种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要身高有身高的美女学姐怎么就记住你了呢。”
她用她那双充满妖气的丹凤眼看着我说：“沈默琪，我对你是羡慕、嫉妒、恨！”
很多年以后我还是会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去那家花店，我就不会在那个雨季的午后遇见韩沐，如果我没有遇见韩沐就不会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用悲伤去填补我内心无尽的空虚。可是我知道，人生是没有如果的。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弄清楚，我去参加那个芭蕾舞协会到底是我的幸运，还是我不幸的开始。我就是在那天再次见到韩沐的，也是从那天开始走进他的生活的。我始终不记得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走向他的，一切就是这么的无迹可寻。
协会活动的第一天，我穿着和叶婧一起在淘宝网上买的形体服，她的是红色，我的是水蓝色的。我们站在舞蹈教室偏后的位置，看着在前面给我们做讲解和示范的美女学姐李未希。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芭蕾舞裙，褐色的卷发在脑后高高地盘起，额前干净得没有一丝碎发。
她高高地站在那里，极其优美地做着各种示范，然后耐心地给我们每个人纠正动作。她走到我的身边，还是一成不变的微笑，我甚至特小人地怀疑过，她是不是除了笑就不会别的表情了。
“沈默琪，腰挺得再直些，”她说，“腿要尽量地抬高。”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按照她说的去做，可结果还是做不好。她笑着帮我把腿抬直，可她刚走我就从练功杆上狠狠地摔了下来。
“你没事吧？”她转过身把我扶起来。
我的腿已经被压得生疼，再加上摔了一下，现在腰也跟着疼，扶着练功杆站了半天都不敢动弹。叶婧赶紧跑过来，问我摔哪儿了。漂亮学姐也问我要不要上医院。
“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听见我身后的那些女生议论纷纷，不知道在那儿窃窃私语地偷笑着什么。我看见我额头因为疼痛滴下的大颗汗珠。
李未希摸了下我额头上的汗，说：“不行，疼成这样，一定得去医院。”
“不用了，我真的没事。”我逞强地坚持着，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在大学里以这种丢脸的方式被大家熟识。
“不行，一定得去。”没想到美女坚持起来那么的倔。
李未希赶紧去更衣室换好衣服出来，然后又把自己米色的翻领大衣给我披上。她叫叶婧下楼去叫计程车，然后又叫了一个协会的学姐和她一起把我搀扶到楼下，和我一起坐上了出租车，去了医院。
医院里坐诊的是个年纪很大的老中医。他戴着老花镜，抓着我的脚只是用力地扭了几下。我疼得“啊啊”大叫，他的手却没有丝毫要轻点的意思。我真怀疑他到底是治病救命的医生，还是谋财害命的屠夫。
扭了几下，他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在处方纸上不知道写着什么，还一边跟美女学姐说：“脚扭到筋了，开服药回去给她贴上，明天就好了。”
美女学姐取好药给我贴上，然后又扶着我进了一辆计程车。我不知道是不是老天要格外的跟我作对，一次又一次地在这么漂亮的学姐面前丢脸，上次是找不到食堂，现在参加个活动还能把腿扭到，我真恨自己怎么就这么这么笨呢。她却还安慰我说，要多注意休息，参加芭蕾舞协会主要是培养自己气质的，又不是专业的芭蕾舞演员，不用对自己要求太严格。这时她电话响了，是可爱的三只熊，她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笑容变得更加灿烂。
她说：“亲爱的，我协会的一个小学妹出了一点小状况，陪她去医院了。你现在到门口来接我吧，我马上就要到了。”
她挂上电话又对我说：“不好意思，我男朋友今天过生日，我得陪他，不能送你回寝室了，你叫你那个小姐妹来接你吧。”
我赶紧说没关系，说她能陪我去医院我就已经够不好意思的了。然后掏出电话打给叶婧，叫她来校门口接我。
在校门口，当我第一次见到美女学姐她男朋友时彻底地傻掉了。这个人，我在三个月前就见过，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午后，他拎着一把暗红色的雨伞，从我的手里接过一束漂亮的粉红色玫瑰。以为不过是生命中偶尔擦肩而过的一个人，现在却这样突兀地站在我面前。其实我偶尔也会想象再次遇见他时可能会有的情景，也许还会是某个飘着雨的日子，我没有带伞奔跑在瓢泼的雨中淋湿了头发，头上忽然飘过一把暗红色的伞，然后我头上一寸见方的地方就晴朗起来。又或者，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还在那家街角的花店，我不再是个打零工的卖花女，我和他都看中了同一款玫瑰花••••••只是没有一种是像现在这样，我瘸着一条腿，从头到脚的狼狈不堪。想到这里，我赶紧低下了头，手紧紧地拽着披在身上的外套。
然后，我听见美女学姐温柔地叫道：“韩沐！”她跳下车，跑过去牵起他的手，他们十指相扣地挽着，然后站在一个离我不到一尺的地方，两张脸上是相似的、迷人的笑容，他们是那么的般配，像是两个天使。
他不经意地抬头看见站在一旁的我，用一种近似乎于冷漠的眼神看着我肿得老高的脚踝。
李未希说：“她是我舞蹈协会的学妹，她脚受伤了。”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男生，他叫韩沐，是我在雨季里邂逅的男子，我是从那个开始下雨的午后爱上他的，从此便一路向前无法自拔。但他看我时那个淡漠的神情，我知道，他根本就不记得我了。可是又有谁会记住一个为你包装过花束的女孩呢？
秋天的风开始变得寒冷，我冻得都麻木了，我试着自己往前走，努力了几次都是徒劳，我掏出手机想要催叶婧的时候，他竟然走过来，在我面前蹲下。他说：“上来吧，我背你回去。”我能听到自己惊讶的叹息声。我连忙推辞到：“不用麻烦了，我同学这就要来了。”我看了看同样惊讶的李未希，然后听见她也开始客气起来说送我回去。我从小到大读得一直都是女校，到了大学念得也还是几乎没有男生的中文系。我看着他的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可总是没有办法趴上去。
叶婧正好是在这个时候到的。她问我怎么样了，我笑着告诉她没事，只是扭到了筋而已。李未希过来交代她要记得帮我换药，要敷冰块，别让我乱动。她又补充道：“这两天多让她休息，别让她乱跑。”
“放心吧学姐，我都记下了。”
叶婧扶着我往寝室走，她没有好奇地问我韩沐刚才蹲着做什么，我也没留心他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一路上叶婧不停地说着李未希和韩沐。她说什么叫美女配帅哥，什么叫郎才女貌，什么叫金童玉女她今儿算是见识着了。我一瘸一拐地跟着叶婧走，心里想着等下回去翻翻星座看看黄历，今天是不是我的倒霉日，竟然再见到他时是这样一幅狼狈不堪的样子。
叶婧这个大嘴巴，一回到寝室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跟大家讲起美女学姐李未希那备受猜测的男朋友了。
她边说还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她说：“你们是没看到，学姐的男朋友可帅了，简直都要帅得掉渣了。他和学姐恩恩爱爱，你侬我侬的样子真是让人羡慕死了。”
我故意插上耳机，不想听他们关于学校里金童玉女爱情故事地讨论。她们在那边讨论地不亦乐乎，她们谈话的内容还是断断续续地传进我的耳朵。原来是隔韩沐壁医学院大三的学生，主攻心脏学。他和李未希是在联谊会上认识的，据说还是一见钟情。之后两人还一起合作过一场演出，韩沐在台上弹着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李未希就是舞台上的那只白天鹅。有了他们这对成功的典范，两校之间频频地举办着联谊••••••
我心虚地觉得她们说的每句话都像是在警告我：“沈默琪，你就别在那儿做白日梦了。你和李未希站在一起，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选谁，人家长得又高又漂亮，还会跳芭蕾，心地又那么善良，即使是瞎子也知道该选谁了。”
是的，一直都是我自己在一厢情愿，都多大了，还在这害花痴病。人家根本就不记得你是谁，你还在这里整天做着白日梦，幻想着他会对一个只有一面之交的卖花女印象深刻。
我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想到美女学姐说今天是他的生日。我从衣服兜里翻出我的手机，看着上面的日期，今天是十月二十八号，星期三。韩沐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