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彼岸记忆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认识尹木峰的那一天。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够把那一天永远地从我生命中抹去。
当时沈凤君从法国拍戏回来,带回家一位“尊贵的客人”,这位客人就是尹木峰。沈凤君挎着他的手臂,满面春风地走进来,她看见坐在沙发里盯着电视的我,不悦地皱着眉。我听见她臂弯里的那个男人问:“她是谁呀?”
沈凤君娇嗔的声音:“她呀,是我哥哥家的孩子。”
沈凤君向所有人介绍我时,都说我是她侄女。我爸妈常年在国外,她就得勉为其难地照顾我。她跟保姆陈嫂是这么说的,跟厨师是这么讲的,跟她的经济人更是这么说的。我早就见怪不怪。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她竟然扯着脖子冲我喊,叫我跟这位客人打招呼。
她说:“沈默琪,家里来客人你就不能吱个声?快叫尹叔叔。”
我不想惹她生气,刚想开口叫,那个男人却阻止了,他说:“叫叔叔干什么?我还不到三十呢,叫哥哥吧。”
我看一眼沈凤君,她一脸的不高兴,那个姓尹的突然“哈哈”地大笑起来。他揽着沈凤君的肩膀,把她往自己怀里收了收,说:“别逗她了,我们上去吧。”
沈凤君会意地笑了,在他胸前捶了一下:“讨厌!”然后她就倒在他的怀里,被他拥着走上楼去。走到楼梯口时,沈凤君回头瞪我一眼:“没礼貌!”
我一直看着他们相拥着消失在楼梯拐角,整栋房子都回荡着暧昧的笑声,他们的脚步声在沈凤君的房门前停下,她的门被打开,又“砰”的一声被关上。
没有礼貌这真的不是我的过错。我和沈凤君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除了她的那个经纪人外,她没在家里接见过任何一位客人,连她自己都很少回这个家。这个姓尹的男人是第一个重要的客人,也是第一位男客人。我对沈凤君冲着他说“讨厌”时的那个表情历历在目,突然联想到她去年演的那个舞女的角色。
她的那部电影在t城首映时,我特意排着队买电影票去看的。电影里,她穿着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高叉旗袍,画着浓艳的红唇,摇曳在大上海舞厅醉人的舞池中央。头上是忽明忽暗的灯光,偶尔打在她脸上,一块一块的斑驳。在这样的莺歌燕舞中,一个穿着体面的男人走过来,一手搂着她的肩,一手在她尖尖的脸蛋上摩挲着。她就像刚才那样娇嗔着在男人的身上打了一下,说着:“讨厌!”接着他们一起走进房间,下面就全是少儿不宜的镜头。
那晚我站在楼下客厅里,久久地不能动弹。我猜想过无数次沈凤君和这个姓尹的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们又是怎样认识的,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有一件事我是可以明白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共处一室,这是实实在在的不正常。
还是那晚,我经历了我人生的第一次失眠。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我从床上翻下来,去厨房倒水喝。我听见楼上传来床和地板摩擦的声音,以及沈凤君娇喘微微地喘息声。我忽然一下什么都明白了,我捧着玻璃杯的手直颤抖,我多么希望我永远都不要明白呀!
第二天早上,沈凤君起得很晚。她满面春光地从楼上下来,边拢着凌乱的头发,边吩咐道:“陈嫂,今天的早餐多准备一份。”
我已经站在楼梯口等了她很久,她一下来我就拉住她,理直气壮地质问道:“你和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问,她一脸错愕地看着我。
我眼泪在眼圈里转了一早上,看见她这样,我终于忍不住,眼泪一股脑地掉了出来。我问她:“你这样做,对得起爸爸吗?”
她先是一愣,接着又笑起来。
她扬起那张比鲜花还要娇媚的脸庞看着我说:“你爸他老早就死了,凭什么叫我替他守活寡?”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是很爱他吗?你不是非他不嫁的吗?你不是为了跟他在一起,所以才一意孤行生下我的吗?”
“可他死了,我再也嫁不成,也爱不成了。”
我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尹木峰已经站在我们身后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我只是看见沈凤君瞬间没有血色的脸,和她心虚地问:“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有一会儿了。”他痞痞地在沈凤君的脸上亲了一下。
我也被他的回答吓了一大跳,但尹木峰却一副“我什么都没听见”的神情,拥着沈凤君问她早上吃什么。沈凤君的脸色渐渐缓和过来,他们有说有笑地去了餐厅。那天早上我没有吃饭,我当时认为,如果我还能对着这对狗男女吃得下去东西,那我简直就是禽兽不如,那我爸和我奶就白疼我了。
尹木峰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星期,沈凤君天天回家,面色红润,心情也大好起来。我整天对着他们视若不见,他们也把我当做是透明的,从来不避讳的在我面前亲热。
有天下午我闲得无聊,就在百度搜索那栏打上了“尹木峰”三个字,结果搜出了十好几页关于他的新闻。百科里是这么介绍他的:尹木峰,男,一米八二,二十八岁,海外留学归来,现任某世界知名品牌的中国区总代理兼执行总监,最近有意跻身影视圈已投资拍摄多部影片,其中有三部都是著名演员沈凤君主演的,票房收益大好。总的来说:尹木峰年轻有为,聪明能干,是从国外回来的新生代资本家。外国的和尚总是好念经,所以也就被说得人间难得。旁边还有一张他穿着西服,衣冠楚楚的照片。我想起他每天和沈凤君腻在一起那啥啥,就不禁感叹:“衣冠禽兽!”
老实说,我对这样的男人没有什么兴趣,但我觉得他肯定有病,不然这么有钱干嘛要跟沈凤君谈恋爱,她可比他大十岁呢!我这么想是有原因的。第一,当时确实还不大时兴年纪差这么多的姐弟恋;第二,我当时以为男女在一起就一定是在谈恋爱。
尹木峰说要回法国的那天,沈凤君早早地就起来替他整理行李,送他到大门口的时候,两人还浓情蜜意地腻歪半天。沈凤君一直在玄关处站着,直到尹木峰那辆白色的跑车开出她视线,她才打电话叫她的助理开车来接她去片场。沈凤君刚走不一会儿,陈嫂就拎着篮子去买菜了,她跟我说要回家看看,叫我在家锁好门,别着急。我回到客厅里看偶像剧,突然门铃就响了。我还以为是陈嫂回来取东西呢,没想到可视对讲机里出现的那张脸竟然是尹木峰。
这会儿家里就我自己,陈嫂去市场买菜刚走,厨师晚上才会来。我正在想要不要开门的时候,尹木峰一脸着急地捶着门:“快点开门,我护照忘带了。”我赶紧打开了门。
尹木峰好像对此时就我自己在家这件事情了如指掌,他一进屋就把我打横抱起,一脚踢上门。我完全搞不清状况,我不知道他这是要干嘛。等我好不容易明白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被他抱进了房间,放在床上。我挣扎着想起来,他却压在我身上,让我动弹不得。他的手拂过我脖子,要去解我衣服上的扣子,我吓得大叫,骂他是混蛋,是禽兽,求求他放过我。我哭着去抓他的脸,他把我的手反背到身后。我大哭着求他,我说我害怕,可这个畜生非但没有半点怜悯跟同情,反而更加的变本加厉。他的魔爪已经从我的领口伸了进去,我吓得六神无主,抬起腿狠狠地朝他身上踹去。
我不知道踹到了哪里,他疼得一下就松开了我的手,从我身上翻下去,弓着腰一动不动地蜷在那里。我趁机一把推开他,鞋都没穿就跑出了家门。
我边跑边系着被那个混蛋解开的扣子,在一个公共电话亭,打110报的警。
我生平第一次去警察局,我吓得连话都说不全,费了老半天的时间,才算把口供录完。由于我还没成年,警察要我的监护人来,那个好心的警察阿姨说:“只有你的监护人作为你的代理人对那个男人提起诉讼,你才能告他。”
太阳下山之前,沈凤君终于来了。她一来就提出了撤案,还跟警察说:“我侄女她精神不太好,有幻想症,都是我不好,没能看好她,让她跑出来给你们添麻烦了。”
沈凤君是谁呀,那可是演技一流的影后,这些为人民服务的警察同志恐怕连看电视的时间都没有,哪是她的对手呀。起初对她还有些怀疑,但很快他们就相信了沈凤君的话,都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她。我们都走到了公安局门口,那个警察阿姨还不忘嘱咐沈凤君:“她这么小就得了这种病,你可得带她好好看看。”
沈凤君含着泪:“警察同志你放心,我就是倾家荡产也一定治好我侄女的病。”
她的演技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连我都看傻了。我甚至都开始觉得我是真的有病,而她是个天下难寻的好姑姑,为了我可以不惜一切。还真是感人肺腑啊!她要是有机会进军好莱坞的话,那中国人奥斯卡零影后的历史早就被打破了。
刚关上车门,她就一百八十度地大变脸,恶狠狠地看着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告他性骚扰、□□未遂。”我理直气壮地看着她,“你凭什么说我有病,你这个骗子!”
“总之你不能起诉他。”她不耐烦地命令道。
“为什么不能?”
“他知道我有个你这么大的女儿,你要是起诉他,她会把这件事情抖出来地。”
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就是我妈!
我问她:“你的心里就只有你自己吗?难道你都没有为我想过?”
她根本没理我,接着自己的话继续说:“这件事一旦被抖搂出去,我现在在娱乐圈的地位就会不保,我现在同时进行的三部片子都得停,要我赔偿损失。经济公司也会要求我赔偿巨额的违约金,到时候我就得卖房子,卖车赔钱,你就得跟着我搬到马路上要饭去。到时候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就是个自私鬼,你不配做我妈!”
沈凤君没再搭理我,她缓缓地发动了车子,车子在道路上行驶着,我第一次知道恨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我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总有一天我要变得很强大,然后离开这个女人,永远也不要再见到她。或者我也可以出国,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也不认识沈凤君的地方,把她彻底地忘掉,好好地生活。我和沈凤君到家后尹木峰和他的行李都不见了踪影。
我表情迷茫地坐在那里,路人脚步匆匆,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现在是下班的高峰期,我眼前排了长长的一只汽车队伍。我看了看表,四点半了,韩沐应该不会来,他连我在哪儿都不知道。我刚想起身回家,就听见有人在不远处喊我:“沈默琪!”
我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是韩沐!他穿着黑色大衣,朝我招手。没有多想,我飞奔向他,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
他身上除了薄荷香还有淡淡的烟草味,我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壁虎一样地贴在他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好像要把我这十八年的的悲伤哭得一干二净。
韩沐伸出他那双好看的手,轻轻地在我背上拍着,一下一下,像是在打节奏。
来来往往的车辆在我们身边驶过,整条街的路灯突然一下子都亮了起来。生活在这么繁华漂亮的城市,那些像鱼一样穿梭往来的人们,不知道在这滚滚红尘中,究竟还有多少事是我们不愿意做却又不得不做的。
“这么晚了谁让你出来的?”韩沐看见我狼狈不堪的样子,不顾我胳膊上的青肿,先发制人。
我眼眶一酸:“我是••••••”
韩沐却又粗暴地打断:“行了,是遇见坏人了吧?包被抢了?手臂伤成这样,要是感染了怎么办,去医院!”他说着转身走在前面。
我跟在后面,刚才跑了那么久都不觉得脚痛,可是这会儿却痛得走起路来都疼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直往地上瘫。
韩沐被我吓得脸色苍白,一个箭步冲过来拦住我的腰,看见我眼里璀璨的泪光,这才注意到我的脚。他蹙起两道浓眉:“脚也受伤了?”
我咬着嘴唇,眼泪纷纷扬扬,刚才面对尹木峰也没这么哭过,这时候却忍也忍不住,委屈得直掉泪。韩沐一声不响拦腰将我抱起,我乖乖地将头靠在他怀里,顾不上他会不会觉得我矫情,眼泪使劲地流。
韩沐拦了辆计程车把我放在座位上,一路上他没有看我一眼,也没有再说一个字。我咬着牙,可眼泪还是无声地流着,我委屈、伤心,难过的不知道是这悲惨的境遇还是韩沐的冷漠。我从来没见过韩沐这么冷漠,他平时对人是不冷不淡的,可也从来没像这么冷漠过。我微微蜷起身子,整个人簌簌发抖。韩沐坐在旁边眉头紧锁,眼睛里闪烁着阴晴不定的光。
车子在医院急诊室停下来时,韩沐打开车门,大手一捞我便被他攥紧在怀里,他将我抱得那么紧,让我喘不上起来。我被他抱着朝急诊室走去,可怜兮兮地抬起头来看他,他却更生气地把我摔在病床上,一副任由医生宰割,他撒手不管的架势。
消毒水冰冰凉凉的,涂在伤口上,丝丝钻心的痛。我狠狠地咬着唇,伤口一经消毒变得更疼,可是我却不敢哭。伤口清理好后,我被护士搀扶出来。韩沐站在走廊上,双手插在裤兜里,见我出来一声不吭地上前把我抱起来,手上的力度蛮横无礼。我趴在他的怀里,他的怀抱温暖舒适,可我却小心翼翼的连大气都不敢出,我的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襟,便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棵救命稻草,直到这时我才敢相信自己是已经脱离了那场噩梦,我被他牢牢的攥进怀里。
他太用力了,我被弄得有些疼,嘤咛一声,他这才如梦初醒减轻手上的力度,倒也没有什么其他的神情,只是一路上无语。我呆呆地看着他,被他抱在怀里,这个晚上太困乱了,我也来不得及多想,再然后就昏昏沉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