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比悲伤更悲伤的事
期末考试前的两周,一切变得紧张起来。我和叶婧每天五点就起床去图书馆占座。这段时间的图书馆,永远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大家只是埋头读书,怀着对即将到来的寒假的憧憬,以及不要挂科的终极目标,不懈地努力着。
只是这段时间韩沐的心情很糟糕。
圣诞节的时候,韩沐的小姨打电话来说,他妈妈最近身体不适,他就一直想要去加拿大看妈妈,可签证却迟迟办不下来。他变得忧心忡忡,总是在夜里惴惴不安地喊着“妈妈!”
无数次午夜梦回之际,我看着那个叫着“爸爸和妈妈”的韩沐,总是一阵的伤感。心里想着那个抛弃了妻子和儿子的男人。若是他知道自己有个这般优秀的儿子,若他知道有位女子肯爱他爱到疯狂,那他当年还会不会那么残忍地选择离开?
寒冷的冬天伴随着期末考试终于到来了。我和叶婧收拾好寝室、锁好门后出来,在灿烂的阳光下挥手告别。冯旭阳帮她提着那个笨重的大箱子,里面装得全是叶婧的鞋。疯狂买鞋是叶婧的又一大癖好,她总说:“女人要有双好鞋,这样才能带你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让我困惑不解的是,她就这样子地淘也没淘到双满意的,她的鞋子多得能够开个小型鞋展,可她却还是缺那双“能带她去任何想去地方”的鞋子。有时候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沮丧:“看见了吧,这鞋子就像是男人,要找双合脚的多不易!”
我嗔怪她不知足,“冯旭阳还不合适呀?”
“怎么说呢?”叶婧拖着下巴若有所思,“冯旭阳哪都好就是太老实。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他在那儿坐着都想些什么。”
“老实还不好?”我抢白她,“就因为他老实你才敢欺负他的!”
叶婧叫着替自己鸣不平:“我对他有多好你是没看到!”
要说叶婧对冯旭阳有多好我还是真的没看到,我只是看到走在前面的冯旭阳吃力地搬着那口箱子,我真是对他千百个同情。叶婧她家离学校不到半个小时的车程,她就算是真没鞋穿回家取也是来得及的。可她偏偏就要把春夏秋冬的鞋子都带来,然后再背回去。我对她的这种怪举很不理解,同寝室的米拉也不能理解。
米拉曾经问我:“叶婧她为什么老是背着一箱子的鞋走来走去?”
其实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叶婧,就连冯旭阳我都悄悄地问过。然后就看见冯旭阳颇具长者风范地答道:“她应该是孤独,背着鞋有安全感!”
“她背着了吗?明明每次都是你背着的!”我真受不了他这惧内的臭毛病,埋怨他说:“叶婧这么多坏习惯都是你惯得!”
我对冯旭阳简直是无语,开始有点理解叶婧说他的话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当上状元高材生的!还是应了那句话:智商和情商是成反比的!这句话在冯旭阳身上得到充分证实后,我本来是想说出来炫炫的,可仔细一想,觉得还是有漏洞。比如说我们家韩沐,他就是智商和情商都很高的特例。
叶婧踩着她那十厘米的细跟靴子,一手拎着漆皮小包,一手挽着狼狈不堪的冯旭阳,笑着跟我挥手。她说:“沈默琪,还是那句话,记得给我拜年听见没?”
我微笑着冲她点头。她又嘱咐道:“还有,北京天冷,多穿点,别再把自己弄生病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耐烦地冲她摆手。
“你还要记得给我打电话,听见没?”
我白了她一眼:“我觉得你特像我妈,唠叨个没完。”
“臭丫头!”
叶婧终于在我的抱怨声中走了,阳光撒在她背上,照射出一个纤细的身影。举止优雅迷人得犹如从古代书画中走出的女子,雍容华贵、仪态万千。
我就拎了一个超小的包回家收拾东西。其实自上大学后我的东西基本就都拿去学校。家里就只剩下两件冬天穿的羽绒服,奶奶打电话说最近降温,北京这两天挺冷的。
坐地铁到家的时候已是接近傍晚。差不多大半年没回来过,眼前的这幢别墅完全变了样子。红色砖砌的洋楼重新粉刷过了,白色的墙壁显得恬淡整洁。蔷薇的藤蔓爬满整个门,甚至侧面的墙壁上也满是枯黄的茎蔓,可以想象出它曾是怎样地繁茂盛开过。院子的左侧搭了个温室花棚,从透明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开得正艳的红玫瑰,还有高大的翠绿树木,竟在这寒冷的季节里开得风华正茂。
我无法形容我的惊讶。这样欣欣向荣的景色使我不敢相信自己回到的是沈凤君的家。她向来都是不喜欢这些景物的人,她总把自己掩盖在忧郁中,这种繁华是她不愿给予地反衬。
我按了门铃。心里极其忐忑,会不会等下来开门的是个陌生的人,告诉我以前的房主搬走了,而我将被沈凤君彻彻底底地抛弃了呢?这是我不愿想象的结局,我也想成功地抛弃她一回。门铃刚响两声,阿姨就来开门,她跟我说沈凤君在楼上,她刚刚在家里会见了一位年轻的客人。我挑这个时间回来,就是不想见到她,还想着等她晚上做完通告回来后看见我的卧室空空如也,以这样一种方式宣布我对她地抛弃和反抗。
可还是遇见了。她穿着一件冷紫色阔领针织长衫,露出那两根格外出色的锁骨,黑色的长裙亦是一番飘逸的姿态,大幅的下摆,刻意地束腰,身子微微倾斜地站着,怠倦却又有着当仁不让的矜持。
我正吃力的将那两件厚厚的羽绒服,装进一个不算太大的口袋里。我从没像这样费劲又无比渴望地装着东西,就好像要带走我全部的记忆般。我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只是淡淡地对她说:“我买了明天的火车票,去北京陪奶奶过年。”
她沉默很久都没有讲话,指尖有意无意地轻叩着玻璃杯。
我提着终于装好的口袋,从她身旁经过时,她忽然拽住我,手指用力得让我感到胳膊有些疼。她看着我,漫不经心的眼神,眼角难以掩盖的皱纹。忽然的一瞬间,仿佛是山洪爆破前的一霎警示,我发现这位任人欣羡的美人——她老了。不论她怎样的倔强和无畏,始终是抵不过岁月的。
可她不愿向我低头。她仍旧是一副趾高气昂的高贵架势,扬起她那张美丽的脸,光滑的皮肤和柔媚的姿态完全超出了她的年龄。
她说:“你这是打算再也不回来了?”
“我买好了去北京的机票,我会去奶奶那儿。”我亦如她般的漫不经心。
“我听说你恋爱了。”我第一次觉得她眼睛里闪烁出不一样的光来,“还好你没有一处是像我的,尤其是爱情上,千万别像我。”
“放心,我会生活得很好。”我说。然后决绝地从沈凤君的身边走过,轻轻地擦过她的身体。
快到门口的时候,她又叫住我说:“像你父亲的那样男子,他们的眼神里沉着了太多的悲伤,他们太完美,注定会让女人伤得死去活来。还好你不像我般倔强。”
我听不懂沈凤君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好像听见了她的叹息声,怎么可能?她是个从不会为自己,更不会为别人感叹的人。
走出门口的时候,我遇见了尹木峰。显而易见,沈凤君包括这座房子的转变,和他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始终没弄清沈凤君跟他的关系,算是情人?还是老板与摇钱树的关系?但我知道,沈凤君在我爸死以后唯一爱过的人就是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竟然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缕悲伤,我抬起头想要看得更清切些时,太阳却晃得我睁不开眼。
我听见他问:“你要离家出走,永远地离开她?”
“嗯。如果可以的话。”此刻我就站在他的眼前,这么近,第一次没有害怕想要逃走的冲动。
“我现在和她在一起,这院子是我替她布置的。”
“嗯,挺漂亮的。”
停顿半晌他又说:“你现在长得越来越像她了,和她一样的美丽。抬眉颔首间都流露着她的气息,你跟她真像••••••”
“对不起,我要走了。”
我打断他,不想再跟他或她有更多的纠缠。我始终觉得,我人生的不幸全都是因为他和她,我想为自己寻找一种解脱的方式,那就是离开他们,离开这里。
“请等一下。”他追上来叫住我,“你要是有空就常回来看看,毕竟她是你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况且现在她••••••”
“你回来了呀。”这时沈凤君从屋里迎出来,打断他,“外面冷,还是赶快进屋吧。”
我看着尹木峰无比绅士地拥着沈凤君走进屋,回过身一直沿着那条狭长的马路走回韩沐的宿舍。
我站在楼下看四楼他窗前挂的那个铜铃铛。那是我买来挂上去的,窗子里漆黑一片,没有我渴望在漆黑的转角后能看见的那盏灯。
早上的时候,韩沐说他要出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神神秘秘的。我问他是谁,他卖关子说:“等晚上回来你就知道了。我要给你个大大惊喜!”
进屋打开灯,客厅里散落一地的报刊杂,志显得凌乱不堪。屋子里有冬季里独有的寒气,即使空调开得再暖,也始终不是夏日的温暖。整理好客厅的一切,去洗手间洗手的时候,抬头间不小心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这个梳着马尾的女孩真的是我吗?小小的一张脸,尖尖的下巴,大大的眼睛,宽宽的领口处、若隐若现的两根白生生的锁骨。我正在悄无声息地蜕变着,像沈凤君靠拢。从前没有人提起过,连自己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如今听尹木峰一说,仿佛是一语道破天机,心中到是不免有些感触。
我忽然觉得,这是不是报应••••••对沈凤君我是爱的,天知道,她曾经是我童年里唯一的公主,而我此生的梦想就是如她般美丽。想要离开她,完全是因为我自己,我不愿意爱她,我害怕失去母爱的奢华。生活总是这样的一环扣着一环,有时候你决定的只是一步,可却不能控制地牵扯出此后的路,便再也没有办法回头。
我开始想念韩沐,我掏出手机给他打电话,一遍遍地无法接通。我开始担心,我不知道他会去哪里。我穿上大衣去他可能去的咖啡店,常去的篮球场,甚至是概率小得微乎其微的酒吧。
冬日寒冷的街头,漆黑的夜晚,昏暗的街灯。呼出的哈气打在睫毛上,立刻泛起一层薄薄的霜。
我举着冻得有些不听使唤的手给他打电话,我知道他难过,我知道他在中国没有亲人,我想找到他给他温暖,等着他回来跟我说他今天究竟见到了谁。我的眼泪掉了下来,我穿过一条条的街巷,我把手机的电池一直打到没电,可还是没有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