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我对他的感觉是复杂的,既痛恨他的冷漠与绝情,又可怜他的孤独和寂寞。他做为君王,他是成功的。可做为平凡的人,他却是失败的。一辈子生活在争斗中,突然间没有了对手,那种孤寂的感觉,是常人无法体会的。
  他勤政爱民,他为国事操劳,他为江山社稷筹谋,他为大清付出了所有的心血。可他最终得到了什么?世人对他的继位,本就怀疑。继位后,对亲子、兄弟和幕僚的绝情,更让世人对他产生了诸多的看法。
  他忽地伸手遮住我的眼睛,轻声道:“宁儿,别用这种眼光看我。在你的眼中,我竟看到了怜悯。是,我是寂寞,在他们一个个走后,偌大的紫禁城里,只剩我一个。连你也……”他慢慢垂下手,直视着我的眼睛,目光坚定,“朕不后悔!朕也不能后悔!朕,是大清的皇帝,朕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黎民百姓。”
  “无论世人如何看待,可在宁儿心中,爱新觉罗?胤禛是个好皇帝!”我抬眼望向他。
  “有你这句话,朕,就不再觉得孤单寂寞。因为在这世上,还有你,懂我!”他上前几步,站在我身前,犹豫了片刻,缓缓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今生,我唯一的遗憾,便是失去你。”说着,他倏地俯身,微凉的薄唇印上我的,轻柔的,如同对待易碎的瓷器般。
  良久后,他才抬起头,静静的望着我,双臂紧紧圈我在怀里。我回视着他的黑眸,轻声开口:“求皇上恩准妾身殉葬!”
  他的身子一紧,双臂颤抖:“你说什么?”
  我深呼了口气,一字一顿:“生同衾,死同穴,求皇上成全!”
  他眼中的哀伤、悲痛,深深的映在我的脑海中。他猛地推开我,转身对守在不远处的高无庸,朗声吩咐道:“传朕口谕,恒亲王允祺之妾室自愿殉葬,朕深感其情,特准一切从侧福晋礼,与恒亲王同葬!”
  我心中说不出的情愫,开心自己能名正言顺的随了他去,又伤心自此后,与弘晊和弘昂阴阳相隔。思绪万千,终是到了这一步,理了理妆容,上前一步跪在地上:“妾身,谢皇上隆恩!”
  他没有回头,明黄的袍摆消失在我眼前。我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洇湿了一片。冰冷的祭器,冰冷的棺椁,冰冷的陵墓……
  “额娘,时辰到了!”弘晊跪在我身前,扶住我,“误了吉时,不好的。”
  “再等等,好吗?”我跪坐在蒲团上,伸手擦了擦眼角上的泪,“就一会儿,让我再跟你阿玛呆一会儿……”
  弘晊紧抿着嘴唇,略点了点头:“那儿子去安排了。额娘,切莫太过伤心。阿玛在天有灵,也不忍看您如此。”
  卷3-114
  “恩。”我轻声应道,目光落在金丝楠木的棺椁上。
  听到弘晊的脚步声,我忙起身望着他,“晊儿、晊儿……”自弘晊娶妻后,我再未这样叫过他。
  “额娘,还有吩咐?”弘晊折了回来,站在我面前。
  “没、没有。额娘只是想好好看看你。”我说着,手已经抚上他的脸颊,“别怪额娘,别怪额娘……”用力抱住他的身体,喃喃地,“额娘再也抱不动晊儿了。额娘的晊儿长大了,以后,要辛苦你了!”
  “额娘说的哪里话儿,这是儿子该做的。”弘晊用力回抱住我,在我耳边轻声道,“儿子从未怪过额娘,四弟也没有。在儿子们心里,额娘是这世上最美的,最善良的女子。能做额娘的儿子,是咱们的福气!”
  我抬头看着他那张与五爷相似的脸庞,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好了,去忙吧。”
  弘晊放开我,朝我躬身一礼,快步而出。
  我缓步走到棺椁边,慢慢坐了下来,轻轻靠在边上:“你听到了吗?可以放心了吧。”伸手将一支东珠簪子取了下来,放在手心里,摩挲着,“允祺,等等我。我就来了!”
  尖锐的簪子,深深的插入心脏的位置,我的声音越来越飘渺,“记得,在奈何桥边,等着我……”
  一道刺眼的白光照来,我本能的伸手遮挡。隐约间,一个身影朝我缓步而来,一步步,愈来愈近。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宁儿,宁儿……”
  我分辨不出是谁的声音,像是水扬,又像是允祺。声音似远又近,飘忽不定。
  那道身影将光线挡住,他的面容模糊,一只手摊在我面前,那虚幻的声音再次响起:“宁儿,跟我走,跟我走……”
  充满蛊惑的声音,激荡着我的心,似是被那个声音诱huo,我不自觉的缓缓伸出手,在与他指尖相碰的瞬间,一股熟悉而亲切的感觉,顿时将我包围,鼻端传来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
  “是你吗?允祺……”我刚要拉住他,他却不见了踪影。
  我在一片迷蒙中,大声的叫喊,不停的叫喊:“允祺……允祺……”
  疼……
  身上似乎被细小的针扎,刺刺的疼。四肢无力,浑身瘫软,呼吸都不太顺畅。我大力的呼吸,全神贯注的留意着周围的声音,可无论我多么用心,却再也听不到熟悉的声音,嗅到亲切的味道。
  反之,一股浓烈的消毒剂的味道直冲脑门。我使劲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一片白色。耳边“嘀嗒嘀嗒”的声响,抬眼打量着四周——医院、病房——我回来了!
  门外几个身影晃动,有说话的,有哭的,有叹息的,还有——
  “吱呀”门开了!
  “宁宁……”一个身影瞬间扑到我的身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妈妈那憔悴的脸出现在我面前,“宁宁,你醒了吗?医生,医生,我女儿醒了,她醒了……”妈妈兴奋地叫喊着,双手抚上我的脸,颤抖着嘴唇,“太好了,太好了!”
  我木然的看着忙碌的医生和护士,仍旧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就在刚才,我明明倒在允祺的棺椁边,艳红的血染透了孝衣,东珠簪子就插在心口处。谁能来告诉我,究竟哪一个才是梦境,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世界?
  我重又紧紧闭上双眼,有谁能解释这一切?
  医院楼下,碧绿的草坪上,水扬推着轮椅陪我在这儿晒太阳:“宁儿,你瞧这个。”水扬手中多了一朵不知名的小花,递在我眼前,“好看吗?”
  我没有出声,目光仍旧落在不远处。
  卷3-115
  水扬依旧笑看到向我,盘腿坐在我身旁:“宁儿,医生说你的大脑虽遇到猛烈的碰撞,却未发现有什么异样。你的语言系统,也是正常的。你不说话,是你自己不愿开口。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他对我的态度,如以往般的温柔。
  他见我不语,伸手欲牵我的手,我却将手抽了出来,紧紧握在一起。
  “宁儿,你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水扬一跃而起,直直的立在我身前,“你难道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你的未婚夫,是你的爱人!”
  我下意识的伸手抚上脖颈间的玉牌,紧紧的握在手心里。
  水扬见我把玉牌紧握在手中,脸上露出欣喜:“宁儿,你还记得这个,是不是?这是我送你的。婚礼的那天,你就戴着它,一直戴着的……”
  “不,是他送我的。是他,不是你!”我从心里上抗拒着周围的一切,老天为什么还要让我回来。一转眼之间,便是几百年。他或许还在等我,或许早就忘了我……
  水扬的表情由惊喜,转变为惊慌,他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大声的道:“宁儿,别吓我!你究竟怎么了?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我记得,统统记得。记得前世的他,记得今生的你。老天爷,究竟我几时得罪了你,你会如此对我?
  一个月后,我痊愈出院。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疯了似的在网上搜索关于他们的一切信息。一篇篇关于他们的文章,记录着一切,我知道的,与我不知道的。
  周末,水扬一大早就跑到我家来,我不知如何面对他,表现不出热络,只能勉强应对,妈妈热情的招待他,他与爸爸在客厅里商量几时重办婚礼的事情。
  “宁宁,你和扬儿的婚事,还是尽快办了吧。再过两个月,就是春节。你水伯伯说,今年春节要回香港,和扬儿的爷爷奶奶一起过节。”爸爸拉我坐在身边,郑重的道,“昨天我已经问过医生,你的身体恢复得很好。”
  水扬笑着,递了杯水给我:“宁儿,爷爷奶奶很好相处,你别担心。”
  我强压下心头的酸痛,咬牙点了点头。
  “呵呵,既然如此。就早点把婚事办了,我们可是盼着早点儿抱上外孙呢!”妈妈开心的搂在我怀里,轻轻摇着。
  水扬的脸顿时红了,喝了口水,才开口道:“叔叔、阿姨放心,我会努力的。”
  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提出让水扬带我出去。爸爸和妈妈爽快的答应,出门前还嘱咐我们,开心的玩儿就是了。多晚回来,都不要紧。
  “想去哪?”水扬替我系着安全带。
  “随便吧。”我看向前方,随意的应道。
  水扬听了这话,原本握上方向盘的手又滑了下来,扭头皱着眉头看向我说:“宁儿,你还是对我这么疏远吗?好像不认识我一样。”
  我一下子找不到话接,只得闭了嘴,顺手抽出一本地图胡乱翻着。他一把攥住我左手,强迫我转向他,口气仍然温和:“说吧,想去哪儿?”
  “去哪都行么?”我死命的抽回自己的手。
  他的手还保持握着我的姿势,犹豫地点了下头:“今天回的来就行。”
  我把地图摊给他看,手往中间一指:“就这儿。”
  时近深秋,群山包围下的果香峪一片荒凉。记忆中的神道、牌坊、石碑早已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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