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妻子,梁冰。儿子,梁晓晨。现任镇威镖局总镖头。擅长武功,鹰爪功。所用兵器,钢制鹰爪。
  这是他的硬件。
  软件方面——他生活习惯固定,息有定时,饭有定量,味有定准,是为三定。不懂音律,不读诗词,不喜玩耍,是为三不。无不良嗜好,无亲戚朋友,无礼尚往来,是为三无。性格上一丝不苟,阴冷狠厉,再加上平时基本不苟言笑,简直就是一个冷面王,但做起事来有板有眼,杀伐决断丝毫不乱,人称他为“永不解冻的冰湖”。
  我趴在桌子上,看着这些让人头皮发麻的资料,简直痛不欲生——若是我也在过这样一种行尸走肉的生活,我一定会拜在鬼面师父跟前,求他一刀将我杀了。有时候我都怀疑,雇我师父刺杀他的人,搞不好就是他自己。我百分之百肯定,他已经对这种生活厌倦透了,实在是不能忍受了。
  宋连问我:“你准备怎么杀他?”
  我抓着头皮:“简直是滴水不进啊。你说,他是不是人啊?不吃茶,不喝酒,不赌博,不找姑娘,不懂音律,不读诗词,连玩都不玩,吃饭都是定时定量定口味,下毒都没有机会!我没办法了,这么细密的一个人,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
  我们在他们镖局前扮叫花子,结果他直接命人拿了十两银子出来赶我们走。我们装病走不了,他直接将医馆里的大夫请来给我们号脉,吓得我们拔腿就跑。我和宋连找了几个人一起在镇威镖局前打架吵闹,他直接把衙门里的人找来,害得我们在号子里蹲了一夜。
  宋连撑着头:“还有一个办法——直接到他镖局里将他杀了,再逃出来。”
  我点头:“好办法!”又皮笑肉不笑地问他,“你去杀?”
  宋连顿时噤声。
  两人从旭日东升一直坐到日暮西沉,还没想出别的办法。宋连提出了一百条可能,都被我一一推翻。夜幕降临,我实在没办法继续耗下去,两手一拍桌案,腾地起身,破釜沉舟地道:“没办法了——吃饭去。”
  宋连显然已经对此司空见惯,丝毫没有什么兴奋地转身开门,下楼。
  两人吃完晚饭,已然是掌灯时分。我喝着茶沉思半晌,觉得时间紧迫,我不能再拖下去了,还有寻找心上人苏幕帘生的大事情等着,这一个月已然过得十分寂寞,不能让以后的日子也如此寂寞。
  略一思衬,我还是决定采用最笨的办法,直接刺杀。只是梁萧此人心思缜密,一言一行都是有板有眼,基本不会出岔子,最好先行将计划周密安排,包括什么时辰行动,从哪里行动,首先攻击哪里,如何预防他的反攻,如何全身而退,什么时辰退出,往哪里逃去,怎么逃,逃跑路线等等都要一一盘点清楚。
  我和宋连一连密议了两夜一天,两人直熬得都哈欠连天,眼睛通红,眼泪鼻涕横流,才将这些琐碎事项一一安排清楚。之后我大睡三日三夜,养精蓄锐。宋连磨刀霍霍向猪羊,一遍又一遍地试着剑锋是否够狠够利,能否将梁萧的钢制鹰爪削为鸡脚。
  我与宋连的计划是这样的——由我到指定的地点埋伏,截杀梁萧。宋连在午夜时分带一匹马到梁院外的十里枫树林等我一刻钟。若是一刻钟过后我还未出来,宋连便赶紧收拾行装,到永州城外的神户青枫岸的破庙里等我。若是三天之内我还没有到达,便由他通知我师父鬼面来给我收尸。
  第七天傍晚,我戴上师父制作的人皮面具,提了宋连打磨三日的破剑,又带了一瓶硫酸喷雾,决定在必要的时候给梁萧致命的一击。
  我伏在梁萧家的天井中,直等到月上中天,才看见梁萧提了宝剑,一个人在院中练剑。我向与自己相反的方向扔了一颗石子,梁萧顿时惊觉,略顿了一顿便提着剑慢慢朝那边去。我则在这一瞬间闪身而出,一招“水中捞月”,剑身直朝他的头捞去。他闻风而转,剑身准确地将我的剑隔开,又三招连续攻出,朝我的要害刺来。
  我因对他研究颇久,身法、武功、招数、用剑习惯等各方面了若指掌。两人只斗了十来招,我便一招“云去无踪”将他的剑挑走,接着凌空一个翻身,浓浓杀意当头罩下,顿时将他围在我的剑气之下。
  他果然拿出鹰爪,几招强悍无比的鹰爪功将我的剑气打得零乱不堪。我作势要逃,他跟身而上,口内厉呼一声:“狗贼,拿命来!”便朝我追来。
  我按照预定路线,一路奔逃至院墙跟,躲在宋连事先挖好的深坑里,待他追来,忽然跳起,手里的硫酸喷雾顿时烧坏了他的脸。他大吼一声,然而并不似我预想的那般胡砍乱杀,却很是讥嘲的笑了一声。
  我手上一顿,觉得他笑中有笑,便看着手中的硫酸喷雾,又看看他,问道:“怎么?”
  他冷冷道:“你当年连杀我们兄弟六人之时,都只是以武对决,没想到此刻竟然使用这样的阴招。几年不见,鬼面先生的格调损失惨重啊!”
  我知他说的乃是我的师父鬼面菩提。想来他对我师父很是熟悉,虽换了脸面,仍旧认定我是鬼面。略顿了一顿,便道:“格调?”觉得此人说话有理,便道,“从此刻开始,我们便以武力公平对决,如何?”
  他冷冷道:“如此甚好。”甫一落音,手中利爪便朝我急攻而来。我连忙回身格挡,才堪堪避过他的凌厉攻击。
  我不得不说,他的实力不可小觑。我虽对他研究很深,但是,他终究还有我不知道的厉害之处,像其鹰爪功的杀伤力,就超过了我的预计。虽然眼睛被毁,他仍能逼得我节节败退。两人直斗到一百余招,打得我简直晕掉了,才勉强在他的腹部插了一剑,我的肩头也被他抓的伤痕累累。
  两人又勉强斗了三十余招,他由于身受重伤,未躲过我的“直捣黄粱”,被我一剑穿心杀死,倒地之前,兀自挣扎着跪在地上,朝着东南方向磕了三个头便一头栽倒在地。
  我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想,天哪,我这造的哪门子孽啊?老天要我过这种日子!还没缓过劲来,便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停在身边。我惊了一跳,连忙起身预备逃走,就听见无限凄凉悲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不必担心,我不过是来完成小磊的遗愿。”声音赫然便是梁萧的妻子梁冰的。
  我茫然地转过头,对他这句话很疑惑。他也未抬头看我,只是将梁萧的尸体抱起在怀里,小声喃喃:“你终于解脱了······”早已经泪流满面。
  我忽然有些歉疚,忍不住上前一步,道:“我······”想要解释,却是无从开口。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刺杀时被人发现,那人竟然安慰我不必担心!
  梁冰抱着他,声音里有难以言说的悲凉:“此次是小磊自己想死,先生不必自责。”说罢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说,“先生若是不能释怀,我便将此中因由讲与先生。”
  我点了点头。
  他擦了泪,又帮梁萧理了理衣襟,将他在怀里紧了紧,道:“其实,他的名字不是梁萧,而是肖磊,是镇威镖局的前身镇远镖局的总镖头肖云飞的小儿子。二十年前,肖云飞为了自己的小妾,将肖磊赶出家门。他流落到苏州,被我爹救起,他感念我爹的恩情,便改姓梁,取了同音不同字的萧为名,又设计认识了镇远镖局的镖头陈家胜、吴英雄,联合素与镇远镖局有嫌隙的江湖人物,里应外合,将肖云飞一家害死。之后的一年,肖磊因为杀了自己的父亲,心下有愧,寝食难安,又雇人杀死自己的结拜义兄,为父亲报仇。本来他以为自己会心下稍安,没想到后面的六年,却是更加的愧疚自责······”
  至此,我已明白事情原委。
  这是怎样的一段爱恨情仇啊!
  感叹良久,我蹲下身,看了看坐在地上独自伤心的梁冰:“今后,你打算如何?”
  半晌,梁冰才回转头来,满是泪痕的脸苍白的几乎透明,仿佛都能够被月光穿透:“今后?”他沉重地摇头,“他死了,我哪里还有什么今后!他很自私,只是想着自己愧疚,却从不考虑我的孤独。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爱他啊,有什么办法呢?这个世界上,他是我最爱的人。他想死,我只好陪着他死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劝一声,一柄切割生死的短剑已然插在了他的心口。
  我忍不住惊呼一声:“梁冰!”
  他颤抖着手摸上梁萧的眼睛,又紧紧握住梁萧早已经冰冷的手:“小磊,我们终于可以无忧无虑地在一起了。我们一起去拜见你的父亲,好不好?你不是一直希望,我们能够请他喝下媳妇儿茶吗?终于,可以一起了······”
  我呆立当地。
  鬼面师父教过我怎样冲出敌人的包围,怎样对待视死如归的拦截者,怎样在绝地中寻求生机,怎样在四面楚歌中用自己求生的意念和手中的刀剑唱起嘹亮的让敌人因摸不透猜不着而心惊胆战的战歌,却独独没有教我如何面对能够和刺客闲话家常的死者亲人——在死者强大的死亡面前,冰冷的尸体面前。
  我迷茫了,想找些经验来遵循,却无经验可找,因为这仅仅是我杀手生涯的第二单生意,带着一种手法的生疏和情感的迷惘。
  还在征愣中,便听一声哀嚎猛然从前方传来。我忘记了逃跑,闻声望去,便见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朝我这边奔来。他单薄的身子在月光下漂浮而透明,带有一种末世悲怆的苍白。他冲过去,扑倒在梁冰和梁萧的尸体上,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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