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他默默地听着,千言万语藏心间,一时语塞无言对。
  他们身后一个瘦小的身影不紧不慢地来回游离着,在稍粗的树与树之间不断的转换着视角,听着他们的每一句对话。
  “计雯其实也活得很苦。她的苦楚我也略略有所感受。男人死哰十好几年吧,无儿无女的,病了,总得有人照顾吧?”
  一声“计雯”仿佛把黄权路从遥远的记忆里拉回到现实中来。全校教职工只有树芳直呼计雯大名,她从来没有称呼过“纪校长”或者“计校长”,而纪文似乎也并不在意素芳如何称呼她。
  纪文常说,树芳心里有股气,等这股气顺过来,也就云消雾散了,何必与她计较呢。自己对她不起,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下辈子报答她吧。至于名字一个符号罢了,不过只是好听与难听的分别,她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好了。自己无所牵挂,只求她将来不再记恨就算了。
  “是啊。她的心的确很苦。”想到此,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遥望着寒冷的夜空,阴沉沉的,向他压来。他奇怪今天的树芳与往日的树芳的确不同。在如此阴阳交替、如此明暗难定的时期,如此特殊的时期里,的确需要树芳的这份稳定,这份若无其事。
  这时,他似乎觉得身后有个阴影闪来闪去,不断地变幻着位置窥探着他俩,回过头看了看那一排排矮小的灌木丛。那是呈方框般规划的护草树——万年青。那影在万年青的另一侧不停地移动着。
  他心里轻轻笑了一下,又继续听树芳谈论起来。
  “别看她平日里风风光光哩,是吧?其实她的内心似乎实在半点也风光不起来。这,我从她近来的言谈举止轻易地就看哰出来。
  “她老来无依无靠,还能图啷子?啷子也图不到,要权嘛,似乎权利是有哰,可权利是个啷子东西?既非物,又非人,说到底啷子东西都不是。可是她抓在手里怕丢哰,含在嘴里怕化哰,揣在包里怕被偷哰。成天提心吊胆哩样子,是不是活受罪我就不晓得哰,也懒得晓得,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比纪文活得自在活得洒脱。”
  “如今学校搞得又是像呃哰,还成天苦中作乐,乐中还带苦滋味,看似活得有劲十足,其实心底那个苦,有谁晓得呢?只有她自己才晓得其中滋味了。
  “听说自从住院至今,没有半个人去医院看望她,病房里冷清得不能再冷清哰是吧?我可怜她,真的可怜她,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在这所学校一漂就是十好几年,跟游魂似的。前几天,听卢征程说,她又碰见她老公哰,是吧?”
  黄权路仍然以点头作为回答。他深知,沉默是金,祸从口出的道理。越是这种时候,肢体语言往往胜过口头语言,于是伸手轻轻拍了拍树芳的肩膀,算是回答。
  “看看,看看,她总是挣不脱瞑瞑中的符咒不是?命里有时你想挣也挣不脱。”
  “这世间真有鬼吗?没有,的确没有。鬼由心生罢了。爱如此,心情也如此,鬼自然就生了出来。过去,我的确恨死了她,恨得牙痛难忍。甚至每当她莫名其妙地又被那种幻觉纠缠不清时,我还暗自幸灾乐祸,大呼活该活该真活该,活该有此报。
  “现在,我才晓得,那都是想人想出来的,一个酷似那人的人站在面前,如何叫她不触景生情,顿生幻觉?人处于亦真亦幻的情景中,便越发地苦了起来。想人的苦居然是如此之苦,难道还不足以弥补她所有的过失吗?一个思恋如此的人,她再想越轨只怕也有限得很。”
  “再说,她仍然没有偷去你的那颗心,你的那颗心仍然还残存着可怜的一点绿荫。既是如此,我还有啷子好怨的哩。你说是吧?”
  他没有想到树芳竟说出这番话来,这番话让他慕名的错愕,莫名的惊喜。
  他轻呼一声:“理解万岁。”
  她没有答话,继续道:“你不就长得象她老公吗?长得象不是你的错,更不是公公婆婆的错。是老天的错。老天要你生得如此,还有啷子话好说呢?说到底,都是象得不能再这呃象惹的祸。天下真有长得如此相象的人?”
  “是啊,有时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老公我可是没有见过。现在,可以想见是一个多么猥琐的人哰。如此猥琐的人听说居然还做过副市长,倒也创造了兰眳政届史的奇迹。”
  “你别象呃说人家好不好?说实话,她老公可是一副天生仙风道骨模样。”
  “真的?”
  “真的。”
  “难怪,难怪……”她道,“她竟然一直对他念念不忘,居然活人不如死人。看来她那声‘死鬼’真的有值得人深思的地方。”
  “哦……”
  “死人令她对生者无所思哰。”她道,“一个活在死人的阴影中的女人,岂不令人可敬可佩?”
  23.-第九章 意乱方知情迷长1
  他心中虽然有点儿愤慨,但是却不好一时发作,只好任她说去,只要不来一次天荒地老的大地震,就上天保佑了。
  看着她时而幽幽怨怨,时而眉飞色舞。
  听着她时而悠扬婉转,时而议论飞扬,时而怜悯,时而悲叹,时而感触良深,时而盹眉扬首,时而轻吟低叹。时而道语昧昧,时而佛言散漫。
  一席话谈来,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说的尽是些纪文可怜的话语,她觉得自己实在比她幸运得多,幸运得不能再幸运。
  这种幸运唤醒了她沉睡的怜悯之心,让她骤然生出数不清的同情心来。他宛然记起,纪文让他回家看看,居然如此暗藏玄机,如此的深不可测。
  这种心有犀兮只怕只有女人才能生出。想到此,他不由得暗自感激起纪文的细心周到来。心想,要是明天再回来,只怕情形就不是这样了,正如何风波临离开民中时所说的“翻天覆地”的巨变了。
  郑树芳突然问道:“你相信不相信一种感情?”
  “啷子感情?”
  她突然说,这世间是否真有柏拉图所说的那种古老而又年轻的爱情。
  他不可置否地遥望着高而远的夜空,灰蒙蒙的夜空一如既往地幽暗。
  这种感情难道就真的有这么纯,纯到了没有之亲,没有卿卿我我?真的像柏拉图所说的那么白,白得只剩下了感情,而没有其他人间烟火的杂质。
  “难道我们的感情不是这样?”
  她道。“我是说这种爱只谈情。”
  “这有啷子不同吗?”
  “不同就是不同,纯粹的感情,不是既有爱又有情的那种,更不是只有爱没有情的那种。这种爱飘渺而遥远且神秘。真的有这么飘渺遥远神秘吗?”
  夫妻多年,他不知她竟会提出如此荒诞的问题。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感情,就如同没有无粮无炊的晚餐。
  但食人间烟火,哪有无杂质的感情?更不用说树芳说的如此纯而又纯、洁而又洁的感情。不仅无聊而且瞎扯淡。柏拉图那是什么时代,精神食粮空前贫乏的时代,他老人家想出如此感情来糊弄那些闲情逸致的闲暇之人,弄得他们深陷其中不食五谷杂粮,醉生梦死甚至跳楼赴海,简直愚不可及,荒唐透顶。
  不过,他怀疑树芳此议另有深意,如同纪文的催促一样发人深省。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又想起了纪文,突然不再觉得那么可笑起来。不禁不断反问自己,难道真有柏拉图式的爱情?难道那种爱情就是这种难以言明的感情?这种感情真的存在,而且确实存在?
  他不断的否定了又肯定,肯定了又否定,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循环。
  循环得头不知有多痛,心不知有多伤。不觉有些浮想联翩起来,却总没有跟与相关的字眼肉麻地联系起来。他也觉得有些奇怪,居然没有胡思乱想,居然总围绕着感情中规中距地转悠。
  树芳说些什么,也渐渐模模糊糊起来,如盘古开天地一样混沌,如女娲补天般残缺不全。
  他又朝那一丛丛万年青树侧望去,只见那瘦小的身影拔开树丛,轻盈地穿梭在过道间,不一会,钻进了自家宿舍的那个单元的楼梯间。只听得远处楼梯间一阵轻响。
  他恍恍惚惚地听着,树芳的大意是:她有个表妹,一个九曲十八弯的表妹,如今就正陷入如此这般的一段感情。
  那个男孩子是一个本市小有名气的演员,一个她也不敢相信世间真的还有如此清纯的男孩。两股清纯的激流在一个月光明媚的皎洁之夜,汇合成一股汹涌澎湃的激流,从此如黄河泛滥,如长江水电站决堤,一发而不可收拾。
  拉锯战一晃两年半,终于进入了攻坚战。
  奇怪的是攻坚战居然没有让他俩方寸大乱,放弃那条被古代才子佳人歌吟了又歌吟的天然屏障。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