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独自伏在后庭大枫树下的石桌上哭泣,哭得梨花带雨,病态娇羞,似要将这十几年的委屈化作泪水汹涌流出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不知哭了多久,连珂只觉得眼睛肿痛,胸闷气短,刚抬起头来想顺顺气,却听到头顶上一个清脆如落珠的女声叹道,“这位小姐,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连珂被这声音蓦地下了一跳,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小脸朝上一看,顿时呆了。
  只见一个穿着古怪长裙的少女正含笑地坐在粗大的树枝上,烈焰般燃烧着的火红枫叶层层叠叠地簇拥着她。秋日温和的淡金色阳光透过斑驳的缝隙洒在她雾一样纯白的衣裙上,像是吸附了一层细腻的金粉,极长的黑发像是一潭乌泽的流光蜿蜒倾下。火红与纯白交相映衬着她白玉般的脸,柔和似水,眉目含情,那样清丽的脸庞,那样精致的五官,那样乌黑深邃的眸子,美得倾城倾国,美得仪态万方。
  连珂不禁看得呆了,连脸上湿重的泪痕被风吹干了也全然不知。这样一个标致的人儿,可是谪落凡尘的仙子?
  见许久没人回答她,少女一脸寂寞地撑起身子晃荡着两条悬空的细腿,素白的裙摆在空中划过一段优美的弧线荡起圈圈涟漪,“嘿,我叫诺娅,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什么名字,好奇怪。
  见连珂一脸迷茫之色,她不解地蹙起两条好看的眉毛,许久才恍然似的笑了,“瞧我,连名字都不会说了。对了,我还有一个殷朝的名字,叫……嗯,叫木子。”
  沐紫?比刚才那名字好听多了。定下心神,连珂拭去残泪,努力扯出一丝淡笑,“我叫连珂,刚才哭是因为受了姐妹点气,倒叫你笑话了。”想了想,连珂望着那天仙般的少女,疑惑地问道,“如此禁卫森严的皇宫你是如何进来的,来这又所为何事?”
  少女闻言眼神一黯,右手下意识地紧握住腰间的黑紫色荷包,“我来找一个人办一件事,等拿到我想要的东西就会回去。”
  少女的无奈和愁苦稍纵即逝,伸出一段雪白的玉颈朝遥远的地面看了看,不由苦笑出声,“不过,好像我选错了地方。”
  话音刚落,便听到婢女绡儿惊叫一声,“啊,可找着了!李统领,公主在这呢!”
  “公主?!”白衣少女惊讶地低吟出声,扭头看看匆忙跑过来的绡儿和那个敦厚清秀的青年,又垂眸看看连珂,皓齿轻咬朱唇,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这边,李统领微红着脸朝连珂单膝跪下,朗声道,“宫中不甚太平,还请公主移驾回淑兰殿,莫要独自出行。”
  连珂点点头示意李统领起身,继而又抬头看看树上那人,踌躇不决。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却听见树上那人展颜一笑,恰似花间的暖风吹皱一池春水。
  她毫不顾忌地说,“小女子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今日遇见公主也是一种缘分,不如公主收了我做丫鬟吧,出门在家都好有个照应。”
  连珂想着她那句“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不由联想到自己何尝不是一个苦命的人,又想起三姐戏弄她的那句“三妹的丫鬟也真够笨拙的”,遂下定决心要收留这个来路不明的孤女,也好叫那群傲气冲天的姐妹们看看,她连珂身边也能有一个七窍玲珑的妙人。
  刚要点头答应,那少女却哀怨道,“你不答应就算了,不过要你帮个忙——把我从这该死的树上弄下去,自挂东南枝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啊。”
  连珂愣了一愣,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朝李统领使了个眼色,李统领脸一红,干咳一声跃上树。
  连珂自然想不到,自己的人生,还有许多人的命运,都会因这个叫沐紫的少女而悄然逆转。
  直到很久以后,江山易主,连珂每每想起那个流云般灵动的美丽少女,嘴角总会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第17章 (十七) 羽若雪兮
  自从上次在枫树下遇见了哭得梨花带雨、一塌糊涂的连珂公主,诺娅同情心一泛滥便毛遂自荐地做了公主的贴身丫鬟。都说宫中总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除了极度无聊外诺娅倒也没觉得这气势恢宏的皇宫深院有传说中的那么可怕。
  连珂是个苦命的女孩,因此诺娅总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保护她,安慰她,陪伴她,时常替她挡下权贵的轻慢和侮辱。连珂自小没人疼,现在上天忽然派了这么一个神仙姐姐般的人物来到她身边,受宠若惊之余更有深深的感动,因此,她们在认识三天不到就已情同姐妹。
  诺娅深知自己不属于这个时空,又怎能与这里的人有太深牵扯?虽然极不情愿,诺娅还是希望早日完成任务回去复命。
  只是上天作弄人,让诺娅在这里遇见了她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那个人,自此,命运逆转,天翻地覆。
  这日,从相国寺还愿回来,诺娅陪着连珂坐在舒适的马车上,却从头到尾都一副因不在焉的摸样,似乎内心深处在挣扎着什么。捏紧临行前莉拉给她的小荷包,那里面装了巫女精心布下的噬魂咒,只要她潜入未央宫拆开咒袋,当今天子就会神志错乱,卧病不起,半月内便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这这咒语中死去。没有战火硝烟,皇位会在兵不刃血的情况下回到那个叫伊城的契约者手中。
  无法逃脱,不能叛逆,身不由己地做着一些黑暗肮脏的事情。自己的罪孽啊,究竟要深重到什么程度?
  “阿紫,你为何总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可是累了?”连珂忍不住问道,温润的眸中沉淀着淡淡的担忧。
  因为殷朝是一个东方古国,所以为了方便称呼,诺娅又将名字改成了木子,没想到才华横溢的连珂公主偏将一个俗气的名字改成了富有诗情画意的“沐紫”,无奈之下,诺娅也就由她而去了。
  收回漫无目的游移的视线,诺娅撑着下巴微微一笑,腕间的银铃荡出阵阵灵音,“公主,当今圣上是不是一个好皇帝?”
  连珂垂首呐呐道,“我,我见父皇的次数极少,他总是高高在上的样子,叫人难以触摸……不过,听宫人们说父皇虽薄情,却是个治国有方的君主,想必很得民心吧。”
  诺娅点点头,“那依公主所见,在诸位皇子中谁最有可能继承皇位?”
  连珂脸色白了白,慌忙伸手掩住诺娅的唇,涩声道,“嘘!这话可说不得,后宫不问政事,当心被四皇子和代王听到小命可就没了!”
  代王诺娅知道是和巫女签订契约的伊城,不知道那四皇子是什么个厉害角色,竟然能把整个皇宫弄得草木皆兵。太子柔弱,其他皇子年龄尚幼不足为惧,如今看来能有资格竞争皇位的就只有代王和这位所谓的四皇子了。
  只是,不管如何,那四皇子都注定是失败的那一个。因为代王最大的一把利刃恰就是她,或者说是她身上携带的诅咒。
  正想着,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连珂皱了皱眉头问道,“这是到哪儿了?”
  绡儿哆嗦着探进一张脸来,颤声道,“回公主殿下,这是在长信宫西门殿。咱们……咱们还是绕道走吧,四皇子在前边……”
  连珂还未发话,诺娅一蹦下车,微恼道,“这路是铺在长信宫又不是生在他的府邸,凭什么他在前边我们就得让路?哼哼,我倒想看看这四皇子是什么个神仙般的人物!”
  刚下车,诺娅就呆住了。
  宫门内,梧桐叶似蝶翻飞,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尽情欢舞。就在这寂静秋风中,一个极美的少年长身而立。
  长发及腰,微微侧首。明明是孤身而立,却没任何突兀的落寞之感,好像天地间的万千景象只是为了陪衬他而存在。白衣素面,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一句诗:北岭有燕,羽若雪兮。
  他嘴角勾起一个似有似无的弧度,像是在睥睨尘世嘲弄众生。
  那样俊美的脸,那样熟悉的脸,那曾经被她笑称为“妖孽”的脸,那张她牵挂了一生以为再也不会相见的脸……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诺娅失了魂般地一步一步朝他走去,每走一步视线就模糊一分,每走一步心就揪痛一次,直到最后她的理智全然崩溃,有什么炙热的东西汹涌而出,全化作泪水碎了满地。
  是分别后的朝思暮想让我认清自己对你的感情,那不是纯粹的依赖,不是浅浅的喜欢,更不是所谓的亲情……
  是爱呢,羽,是爱啊!
  可是,现在是不是知道的太晚了?
  羽,我最爱的北冥羽,殷朝的四皇子为何竟会是你!
  感觉到异动,那少年回首望着她,一双微挑的丹凤烟波流转,霎时盛满了世间所有的惊艳,流光溢彩。
  只是惊鸿一瞥,便再也无法回头。
  “北冥……羽。”还想再说些什么,还想倾诉些什么,可喉咙哽咽早已不成言语。
  那人眉眼间的惊疑一闪而过。
  他问她,带着少年贵族独有的倨傲,“你是谁,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生硬陌生的语气,疏离清泠的寒眸,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刺破了她苦心经营的梦境。心冻结,破碎。
  几步的距离,咫尺天涯。
  是了,她来到他千年前的世界,无奈曾经的柔情缱绻亦被千年时光倒回成一片空白。
  她爱他,可他却问她“你是谁?”
  想起与北冥羽第一次见面时,他曾凝视着诺娅良久,才轻轻道,“姑娘你,可真像我的一个故人。”
  惊喜,激动,哀伤,无措,还有浓浓的爱意……那时他的眸中交织了太多情愫,诺娅始终无法看透他那双眸中到底隐藏了什么。
  但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因为现在她也用同样的眼神、同样的语气对他说出了那句话。
  她说,“公子你,可真像我的一个故人。”
  闻言,那少年的眉皱成了一个川字,神情中竟有一抹掩饰不住的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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