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岁的儿子感慨良多集中成一句精粹得不能再精粹的语言:“其他科?其他科再来的话,我跳楼。”这句话儿子说得镇静异常,张权禄却不由得惊心动魄,不亚于张权禄真的跳了一次又一次的楼。
  小小年纪说什么不好,偏偏一提学习,张口就来“我跳楼”。
  在张权禄的潜意识里,跳楼大抵上只有两种人。第一种是生无可恋的人,第二种是破产无力归还无颜见江东父老的人。
  儿子小小年纪,正值既不是生无可恋也不是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年龄,相反,用古话说正是阳光明媚,用时髦的话来说正值靓丽年华的那种年龄,居然产生了跳楼的想法,而且说得镇定异常,这种镇定只有成人才有,不应该也不能出自小小童稚之口。
  然而正是出面前这个小儿之口,小小年纪 居然生无可恋,死亦不怕起来。怎能叫他张权禄不彷徨又彷徨,惊诧又惊诧了,提心吊胆又提心吊胆。
  有一次人,儿子真的站到了窗台上,示威般鼓动着瘦小的双臂,眼里噙着绝望的泪水,小脸蛋委屈得能扭出一杯清水,两行小泪流成两股小沟,小嘴瘪得象被冤枉进了几年大狱,嘴里含混不清地嚷道:“老师逼我,老师冤枉……我要跳楼就是要跳楼。”
  仔细一问,才知原来前天语文、英语、数学全亍上了一天上,而不知哪个神经病老师,居然布置了副科作业。
  儿子动作放慢了进度,左写右写写不完的作业。关于这件事,张权禄记忆犹新,前天儿子的确写到十二点仍然在埋头苦干,咬紧牙关。
  没有想到努力不得好报,从来没有做过的副科居然副出了那么多的作业。这下可不得了,儿子生拉活拽要跳楼。
  他也觉得儿子比窦娥还冤,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苦苦相劝,好说歹说,动之以情,只差通知110。终于是儿子磨不过老子,老子更有办法,总算打消了儿子跳楼的念头。但是令他惊惶失措的是,不知儿子是从哪儿知道世间还有敌敌畏。
  当儿子不再提跳楼一事之后不久,突然问:爸爸爸爸啷子是敌敌畏,听说喝起来很甜,想来也一定很香。香甜香甜的敌敌畏喝起一定不苦,一定不会让人觉得疼。真的不痛吗,爸爸?你告诉我嘛爸爸,请你告诉我。
  他错愕了半天,不知如何回答。但是从此以后,对儿子总是小心翼翼地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丝毫不敢马虎,半点不敢大意。尤其是在这个物欲的时代,绝了儿子的财源,要吃的横买竖买都行,唯独要钱免谈。
  心里不断地诅咒着千刀杀的层出不穷的小学辅导书。但是他却怎么也没有想起诅咒野蛮的老师,无情的老师,痴迷于辅导丛书的老师。
  老师累老师苦,老师就该多压作业,不压作业岂不把学生娇惯得四体不勤,五经不分了?不压作业中国的素质教育岂非成了一句空话?素质教育最终还是得用成绩来衡量,离开了学生成绩,谁晓得你这个老师的教学水平究竟有多高?不经苦中苦,哪能成人上人?唯成绩是举,抓成绩也自然也无可厚非了。
  “赶快做完好睡觉。”
  “赶快赶快,赶啷子快。七八本主科,还有政治一科没做嘞。”儿子的话听起来没有什么不耐烦,相反已经麻木成了书精。呆头呆脑地坐在桌旁,舞动着小小的左拳头,右指尖上的水性笔在飞旋着。小牙一咬百愁消,书前眸子放幽光。
  “哦哦,那慢慢做,慢慢做。”
  “慢慢做?也不晓得政治老师咋个想哩,居然一下子布置哰五课的作业。真是要命。逼人喝敌敌畏——”
  他一听,一慌神之间,没话说了。但是儿子的话却冲耳而入。
  “你烦不烦哦。你不嫌烦我都觉得烦。”儿子似乎压抑得终于如火山爆发,“没有做完,明天你帮我扫地。终归这地还得我扫。别烦哰好不好。没事一边凉快去,叽叽喳喳哩,说你不烦你还真是烦死人哰。”
  他自觉没趣。到洗梳间洗了洗脸。走进寝室。打开电脑上网一游。一边神游网络,一边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
  “爸爸,你还是回医院去。别在这点磋眼。”
  他不敢作声。不是自己不敢,而是素芳也该回家了。儿子一提,一来。这油往火上浇,一定够旺够烈,自己想不烈火中焚身都不行了。于是只好忍得苦中苦,方有出头日。
  这可是无比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处世精典,在哪儿也有大用。
  刚思此节,只听得客厅一阵轻响,随即响起妻子曾素芳声音。
  第七章 呻吟的倾诉3
  “小明,居然还没得做完呐。”声音里透着几分焦急几分无奈,“嗨,你们老师咋个搞哩。作业嘛一本好的辅导书做正确哰也就足够哰。哪有象呃折磨小孩哩?一天作业个没完没了,可见你们老师的水平呐……你爹哩,回来哰没得?几天哰,死也应该回家来死吧,死到外头别人岂不说我霸道?”
  “在寝室里嘞。”
  “哦……还是晓得回家来死呐。还晓得有这么一个家哰哈。”
  “老妈,你烦不烦人呐。你想找他吵,就出去吵,人家作业多的是,没闲心听你们吵。”
  素芳一听:“我哪子说过我跟他吵哰?”
  “看你凶巴巴哩样子,人家不以为你们在吵架才怪哩。”
  宿舍里突然异乎寻常地平静,平静得如同二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的前夜,冷不棱汀冒出棵手榴弹却足以要你的小命。
  滞息、沉闷。出奇地滞息、沉闷。
  刚才还大呼小叫的儿子,似乎突然懂事了许多,一边静静地盯着素芳的每一个细小且精准的动作,一边收拾起书本,准备离开暖暖的电烤灶,回到自己那个狭窄且寒冷的卧室,重操旧业去了。
  “小明,你想去哪点?”妻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给你们腾地儿。”
  “腾地?”
  “是的。”
  “腾啷子地?嗯,你给我坐下,做你的作业。”只听小明唉唉诺诺了几句,似乎又坐回原位了。客厅里顿时针落地有声,雾入室呼啸。张权禄站起身,走出寝室,乜了妻子一眼,妻子不温不火,平平静静,坐在沙发里。
  “张权禄,你给我过来。”
  “是。”
  “你最近做的事,我理解。我不是不理解。”
  妻子的话语微风般轻柔,细雨般和蔼,象跟自己争气的孩子谆谆说教。
  他谨慎地“嗯”了一声,等待着妻子老子云庄子曰地说上一气之后的雷霆大怒,等待着暴风骤雨的到来。金刚一怒天下诧的冷气似乎随时扑面而来。
  “坐下。既然你认为是对头哩,你就放胆坐下。”
  他不敢坐下,不是因为没有道理,而是因为愧疚,实在愧疚得很。愧疚得唯有站着,心绪才有片刻的消停。
  他看了看埋头做作业的小明,她也看了看小明。
  她点了点关,他也点了点头。
  然后转身一起离开了家门,在校园里漫无边际地散起步来。
  谁也没有开始开口的意思。
  最终还是曾素芳开口:“你不归家,我也没有怨你。”
  他听了此话,心下有些感激,感到她的善解人意。
  他默默地听着,千言万语藏心间,一时语塞无言对。
  他们身后一个瘦小的身影不紧不慢地来回游离着,在稍粗的树与树之间不断的转换着视角,听着他们的每一句对话。
  “闵艳其实也活得很苦。她的苦楚我也略略有所感受。男人死哰十好几年吧,无儿无女的,病了,总得有人照顾吧?”
  一声“闵艳”仿佛把张权禄从遥远的记忆里拉回到现实中来。
  全校教职工只有素芳直呼闵艳大名,她从来没有称呼过“名校长”或者“闵校长”,而名言似乎也并不在意素芳如何称呼她。
  她常说,素芳心里有股气,等这股气顺过来,也就云消雾散了,何必与她计较呢。自己对她不起,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下辈子报答她吧。至于名字一个符号罢了,不过只是好听与难听的分别,她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好了。自己无所牵挂,只求她将来不再记恨就算了。
  “是啊。她的心的确很苦。”想到此,他不由得叹了口气,遥望着寒冷的夜空,阴沉沉的,向他压来。他奇怪今天的素芳与往日的素芳的确不同。在如此阴阳交替、如此明暗难定的时期,如此特殊的时期里,的确需要素芳的这份稳定,这份若无其事。
  这时,他似乎觉得身后有个阴影闪来闪去,不断地变幻着位置窥探着他俩,回过头看了看那一排排矮小的灌木丛。那是呈方框般规划的护草树——万年青。那影在万年青的另一侧不停地移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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