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之后,校长来到办公室,甜甜地对他一笑。那笑容至今仍然映在脑海中,因为这笑容是他长久以来所见到的、发自校长内心的最最自然的笑容。这笑容有着少女般的羞怯,就象初恋少女——十七八岁初恋少女的那种笑容一样灿烂一样辉煌一样天真一样纯洁。只有这时,他才晃然觉得校长似乎不是一个快五十的女人。
  “我就晓得你准会想——”素芳道,“往日里,你只顾着发花痴了,哪里有空来想?”
  “你快说呀。”
  “哟……看你这副凶样,你敢去对她作河东狮吼吗?”
  “除了你,我还能有哪个她?”
  “除了她你还能有得起哪个她?”素芳声音低沉,“我已经隐忍了你快十二年,啊,十二年呐。”
  第二十三章 雨透初晴洒轻霜2
  素芳一提起十二年,他忽然记起十四年半前的那个傍晚时分,当连清荷把曾素芳介绍到他面前时,他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直认为,也许上天对他这骤逢大难的人,竟然如此地不遗不弃,在他愁肠百结的时候平空给他送来了终生的寄托。连清荷说素芳是她的表妹,读哲学念思想醉迷老庄。她把他的经历简单地跟素芳说了说,背后定然说了不知几箩筐的好话。素芳抿着轻轻地笑,不时四处打量着他的寝室。樱桃小嘴轻扬“还算干净”,几个字在她口中欲吐还吞,像正在含食着一块牛奶糖。“大白兔”牌牛奶糖是她的最爱。他俩恍恍惚惚地一谈就是两年。两年后的一天,曾素芳突然告诉了他一个惊天的消息,表姐夫遇到了意外。三十六岁英年匆匆而去。
  在连清荷离开民中后,素芳竟然也分到了民中。事后才知道,她本可以留省城。为此他深深感激清荷姐,以及他现在的女人。在步履蹒跚的年月得到别人想都不敢想的姻缘,这份感激他发誓要用一生来报答。
  为此,在他的潜意识里,有一个与众不同的思想维系着他的生命:人站着就有希望,就象此刻卧室外的灯光,透过窗帘而入,把晕暗的灯影投在地板上,从而证明了它自身的存在。一旦思想停滞,他想,素芳又象是他的影子,忽悠忽悠地,又拉住他继续前行的身躯。这种思绪,一左右就是十二年。
  当把素芳背进新房的那一刻起,它就象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了参天大树,在大脑里激烈地拼斗。为此,他不止一次地生她的无名之火,这股无名之火生得似乎有根有据而又毫无来由,他仅仅就是不希望自己的思想被妻子的那一套毫无创见的话语所左右,甚至不想被任何人的思想所左右。可是,有时,这种思想原本却在持续潜移默化着自己,以至于,有时忽然之间妻子好象自己的另一半。想一想素芳所说的,在心里回味一下,真有一股说不出的自由感,一种做回以前那个自我的切肤之悦。
  然而,一个人读书究竟是为了啷子呢?当升任办公室主任之后,他才深深懂得知识越多越无用:知识越多的人就越自命不凡,越是自命不凡就越难以与人相处,也就越难以取悦于领导。领导不用你,你充其量不过是一个闲暇之人。有道是“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只有晓得啷子是害怕,才知道啷子是成功的最佳途径;只有晓得害怕,才能真正领悟对一切事不偏不依,不急不躁,不火不温,正所谓彬彬有礼是为君子;只有晓得害怕,才能真正明白什么叫事不关已,高高挂起,才能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成功之道。也只有达到了这一步,你才能终成正果,并获得一种来之不易的喜悦。
  为了这种喜悦,等了整整十六年呐。十六年来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自己浸泡在笑的深奥的哲理中,体悟着笑在人生中的重要意义是如此的不可磨灭,如此的让人受用不尽。有了它,就如同给自己穿上一件雍容华贵而又深不可测的外衣,行事一往而无不利,简直是有百利而难有一害。
  “你别听外面瞎说。”张权禄最近“瞎”这字脱口而出,也难怪名言说他现在心口不一,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又不得有点儿信;而素芳的怨意虽没有从口里表现出来,但是熟读了素芳近十四年的他,却轻易从素芳的一举一动中读出来。为此,张权禄心底暗自高兴,素芳还把他当回事,这就够了。
  “瞎说?”素芳道,“原来你那是明搞了,所以人家才是瞎说。没想到,现在你们不仅明搞,而且更加有理有据,明目张胆起来。淡绿的外套,粉红的室灯,梦幻般的纱窗,轻盈的盘舞。你们就不怕——啊——你们就不怕侮辱哰京剧本身的庄重,亵渎哰麻姑诚意?”
  张权禄愣在那儿,颜面。双手的食中二指急促地敲打起了膝盖,心神却从此飞出窗外。对付正在说话的女人,长久以来,他的某些动作已经被名言潜移默化,不是因为名言的动作优美,而是这个动作的确能缓解他人聒噪带来的激愤。久而久之,也就成了自己的习惯。
  “随你想咋个说,咋个说去。”他说,“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
  “你还有脸提这个家?”素芳指着他的额头说,“亏你还想得起提这个家,而且是在如此特殊的场景中提。”
  “它是我的家,咋就不好提哰?”张权禄绷紧的脸松驰下来,嘻笑着,走近前去,双手搂向素芳的腰。素芳狠狠地掐了他的右上那块厚实的肌肉一下,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滚开,拿开你的脏手。”
  “这双手再脏,也是你当初选的啊!既然你选定哰,就将就着用吧。怨得着我不?”
  “张大主任,我哪里敢怨你。怨我自家还来不及嘞。哪点敢怨张大主任?你是张大主任,哪个敢怨你?说不定跟着变成张大副校长甚至张大副市长哰,那我更找不到敢怨哪个哰。你说是不是?”
  一听此话,下意识地,张权禄微虎的背不自觉地向上一拔,这很有必要,不拔背以下的动作很难显出应有的气势。胸应稍稍往前一挺,下颌稍稍向上抬一抬,双肩用力朝后一展,塌塌腰,气定神逸地,微微笑着,很深沉而又不失亲和地、一副深不可测的模样。
  张权禄一副深不可测的样子,低垂着眼帘,乜着素芳,鼻子里“嗯”了两声紧闭的双腿微微向两侧一分。然后道:“有啷子事?不能好好说?”
  素芳突然想起如今的民中哪里还象个学校,明摆着就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官场。在如此出类拔萃的校园里,再也见不到上一任校长那种可歌可泣的做事作风,那种人人一往无前的干劲,那种人人当先的精诚团结。一想起这些,她不觉有些心酸起来。
  “你这样说可就不对哰哈。”张权禄两腿摆了摆,轻声嘿嘿了两下。仔细回想了一下,素芳似乎突然变得有些陌生起来。一种说不出的陌生,上下级之间之间的、油然而生的陌生,一种天与地之间的陌生。所谓的理想一经迫近,平常生活似乎离他越来越远。
  他个人的日常生活突然从家庭公共生活中分离出来,恍惚之间,也似乎从日常的公众生活中隔离出去,宛若一种历尽千辛终成正果的升天。望着凡间的乐事,离自己越来越远,而自己正千方百计地从其中抽身而出,日复一日重复着的生活,自己挣扎着终于快要出来了。他的嘴唇开合了一下,又“嘿嘿”了两声。
  素芳看着他这么一副模样,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他日有所思心有所想的所谓“志”来。看着他那副八字还没有一撇的志满意得的样子,心头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第二十三章 雨透初晴洒轻霜3
  “你总算猜对一回哰。”
  “他会有呃多哩钱?”
  “有时我就太奇怪哰。你们这些官方人士,咋个总是这种心思。”
  “啷子心思?”
  “总以为只要是人,一出你们官方的那个门,就认为一定没得好结果,就一定会活得倒廊破壁,没街乞讨,就一定会活得路死街头。告诉你吧,老张,这个人自出得民中以来,活得远远比你们想象哩舒坦,自在,惬意。你晓得为啷子不?”
  “为啷子?”
  “首先,心境变哰,其次渐渐过得自在哰,最后慢慢有点儿小钱哰。这种钱来得合法用得舒心。”
  “一点小钱?一点小钱能帮你?”
  “是啊。这叫做同是天涯沦落人,再说我这个项目的确不错。”
  “对哰。你说说你的那个项目究竟是啷子项目?”
  “这个项目嘛,你不正在吃着?味道咋个些?”
  张权禄嘴时干香干香的,香香的滋味里略带一分不仔细还真不易觉察的涩味儿,好奇地问道:“这是啷子东西?味道的确有些特别。”
  “你猜?”
  “有点象……”他一想到那种东西,喉头一阵发紧,仿佛被无数根细小的刺卡住了喉咙,“哇”地一声,不由得低头呕出了酒物混合物。“是……那种东西……这种东西也亏得你想得出用来上桌?”
  张权禄衩呛得够呛,进入洗手间清理了好一会肠胃,出来。坐下。
  “哈哈哈……”何林道,“味道咋样,我只问你味道咋样,至于啷子东西本身并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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