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她低着头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奶奶去世以后,她只回去过老家一次,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回去过了,她想念她的叔叔。眼前这个人,和他在一起,总让她怀念小时候,内心温暖踏实。
“如果是以公司名义贷款的话,需要提供一些相关资料,回头我会把需要提供的东西传真发给你,关于抵押的问题,找合适的时间我们会安排资产评估组去办理。”除了工作,也许他们暂时还没有更适合的话题。
“那个先不着急,我明天会去新-疆出差,等我回来再说。辞职的事情真的想好了吗?你们许总最近这边事情也蛮多的,如果这个时候交接的话,可能会麻烦一点。不是做的挺好吗?结婚为什么非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西安应该更好一些。那边气候很恶劣,也许你会不适应的。”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他是许致远的说客,北北这样想。
她想起那天打电话给叔叔,大致和他说了一些她和一诺的情况。叔叔也这么说。“北北,那边太远了,冬天会很冷,怕你不适应,再说你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我实在不放心。”
张仕诚,这个与叔叔年纪相仿的男人,突然让她有了诉说的欲望。她说,你想听故事吗?他愣了一下,似乎比他期待的来的还要早,还要急切。
谁是谁的沉沦(十三)
她是奶奶捡来的孩子。在那个偏远的农村,弃婴是很普遍的现象,尤其是女婴。奶奶有两个孩子,爸爸和叔叔。爸爸当兵复原后就被留在了西安。叔叔考上了大学,奶奶没有多余的钱供他念书,家里也需要一个男人,所以叔叔便留在了农村。她从小和奶奶爷爷叔叔一起生活。
爷爷是个脾气暴烈的人,他从来不做农活,每天只随身携带一个收音机听豫剧。他打奶奶,几乎每天都打,有时候连她一起打。那年,刚学会跳皮筋的她玩的乐此不疲,为此影响了爷爷听豫剧,爷爷提着剪刀,叫嚣着要将八岁的她戳死。她躲在奶奶身后,几乎吓死。奶奶用尽全力顶住了门,直到叔叔叫来村长,她才逃过这一劫。自此便怕上了爷爷,躲避着,委屈着,隐匿着,悄无声息的活着。唯恐再发出任何声张来惹怒了他。日复一日的沉默,直到13岁,看着爷爷的棺材,顺着墓穴一点点的下沉,又一点点的被黄土填满,填满,满到堆起了坟头。她的眼泪才出来,大哭不止。村里的人纷纷都说她爷爷这辈子就干了一件大事,抱大了这么一个聪明漂亮的孩子。她开始默默的念着,爷爷,爷爷,一直到声音嘶哑,发不出声来……这是爷爷留给她的唯一温暖的记忆。直到他死,她才觉得亲近。他好吃懒做,他脾气暴躁,他有时候不分是非,但是他抱着她,从初生到她学会走路,她都在他的怀里度过,那些温暖也许她不记得,可是那些爱还在她身上延续,流淌,永不停歇……他给她吃冰棍,吃芝麻糖,带她打针,他叫她,叫小北,有着命令而不容置疑的口气。他亦是爱她的,短暂却永恒。
5岁时奶奶被爷爷打断了肋骨,正值叔叔参加高考,她被现在的妈妈带来西安,妈妈有自己的儿子---她的哥哥。父亲是长途汽车司机,常年在外,很少回家,后来知道是有了外遇,妈妈为此曾经自杀过。妈妈并不喜欢她,脾气如同爷爷一样暴戾。奶奶来看她,给妈妈下跪,带走了她。
叔叔年长她13岁,是个温和淳良的男子,给予她全部的父爱。上学的县城离家有几十里,每个周末他徒步走过那些坑坑洼洼的山路,给她带回一些从县城的供销社买来的奶糖。他很疼她,教她唱儿歌,教她背农谚,她的名字亦是叔叔起的。那年夏天,叔叔在麦田里割麦子,他弯着腰,汗水沿着脸颊一滴滴的往下掉,头发濡湿的伏贴着,他古铜色的皮肤,他结实有力的臂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让她深深的沉醉。她为他擦去那些细细密密的汗,递水给他喝,她想,我爱他,是真的爱。他是她深爱的第一个男人。那年她15岁。
过完那个夏天她就独自一人再次来到了西安。18岁时高考失利,没能考上本科。她似乎更加让母亲失望,钱花在她身上收不到一点成效。她用各种言语奚落她,羞辱她。复读需要钱,她毅然选择读了专科,这样她可以早一些出来赚钱。豫哲也像是从人间蒸发似地不告而别。他们约定好考同一所大学,双双落榜,他也因此音讯全无。这个城市,让她第一次感到极度绝望。燥热的夏日,从清晨到中午,烈日当头,人迹稀少,河水被炽烈的太阳烤的白晃晃的,一片刺眼,路面像是一块随时可以烹饪的石板。她一个人坐在河边,念着乡下的奶奶和叔叔,始终没有勇气跳下去。生与死,是大事,由不得她做主。
念大学不久奶奶去世,了却心愿似的。奶奶满脸鲜血的从墓地中走出来,离她越来越近,吓得她几乎要昏厥过去。她看着她走过,仿佛不认识她似的,径直向前走,血沿着她的脚印撒了一路,她看着她渐行渐远,她不断的叫着:“奶奶,奶奶,我是北北,奶奶………………”从梦中惊醒,枕巾湿了一片。妈妈并没有告诉她奶奶去世的消息,她从梦中得到提示。奶奶不会原谅她了。
父亲在从四川赶回老家参加奶奶葬礼的路途中出了事故,撞死了一位老人,赔偿了二十万达成庭外和解,没有被判刑,家里却因此背负了十万余元的债务,他外面的女人因此弃他而去。父亲回归了家庭,存在却如同真空那般,整日沉默不语,依然很少出现在家里,日日郁郁寡欢,意志消沉。北北印象中的父亲,似乎一瞬间到了爷爷的年纪。
因为债务的纠纷,她得知了奶奶的死讯,印证了她的梦境。她在宿舍割腕自杀,被舍友救下,捡回一条命,得以重生。那一年,她遇到了宋一诺。
谁是谁的沉沦(十四)
她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讲故事的人,只是故事本身具备不可违逆的戏剧性。她讲的漫不经心,并不看他,只是低着头一边诉说,一边吞咽着食物。她不敢面对着他讲那些过往,怕会脆弱,怕掉眼泪。那些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可是撕开来给别人看还是会觉得痛。她轻描淡写,波澜不惊,像是说着别人的过去。他却听的步步惊心,心疼莫名。她的内心已不再需要更多的言语去平复了,波澜不惊是对伤害最有力的回击。
他握起她细瘦的手腕,看到那条疤痕像一条小蛇似的触目惊心的卧在那里,无声无息。他不能想象当时的她是怎样的一种绝望,让血流如注,以此来斩获新生。他惊讶于那些苦难在她身上的不留痕迹,她看起来那么单纯,美好。他才发现,在她美丽干净的外表下包裹着怎样一颗血肉模糊的心。是从那天起,他爱上她的吧,也许只是出于心疼,怜悯。她就那么任由他握着,看着他用手指轻轻的来回摩挲那道疤痕,然后他低下头去,亲吻它。她企图抽出手去,却被他握的更紧。他的手掌有粗糙的温度,恍惚间,她看到了叔叔。
宋一诺,出现在她生命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刻。她不确定自己的重生是不是为了他,只是一直相信他是奶奶派来陪伴她的。她被他拥在怀里,她说:“一诺,你身上有奶奶的气息。”她相信奶奶的灵魂驻扎在一诺身体里,不曾离去。她近乎迷信般得爱了他六年,也争吵了六年。一诺说,北北,也许我并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这些年,我尽力去做了,不断跟随你的步伐去更改自己,到后来我把自己弄丢了,找不到自己了,我觉得好累。有时候真的很想做我自己。他放空了自尊和骄傲去爱她,似乎仍旧得不到她的善待与宽悯。一个女人最美好的时光,最纯真的感情都交付出去,也许他们并不合适,可谁都不曾放弃。他说,北北,也许我们该结婚了。她始终不能确定是否需要一段婚姻来维系彼此,与他在一起,也总是觉得累。彼此性格中隐秘的缺陷,针锋相对,因为深爱,连同伤害也变得铭心刻骨。
张仕诚说,如果真的决定离开这里,最稳妥的方式,还是让一诺先过来,你们将婚礼办了再走。这样抛开一切去那边,对将来不好。他给她中肯的建议。她这样的成长经历,也许需要一个年长的男子陪伴她。在治疗年幼生活留给她的心理隐疾的同时,弥补她童年的缺失,帮助她剔除掉自身存在的瑕疵,使她变得洁净。减少她内心的不安,以此避免她走更多的弯路,经历更多的波折。
他开车送她回去的路上,她发信息给一诺:你来西安一趟,商谈婚事。
出差那些天,他每天都发信息给她,有时候是路上的所见所闻,有时候是一些自己的感想,也会问她今天吃了什么,工作是否顺利,事无巨细。他的耐心细致如同父亲一般给予的恰到好处。那天他发来一条彩信,是一张照片。在新-疆的布尔津,他的身后是一片蓝色的澄净的湖,有静谧安宁的美,照片后面附了一首诗给她: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世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这算是他对她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是明目张胆的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