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城见是自己的皮夹,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丢的,或许是从包里拿衣服的时候掉出来的,突然觉得有点抱歉,本来想说那女孩像鬼一样,结果人家帮他捡了钱包,忙说:“是我的,谢谢你,你什么时候……”
  又没等他说完,黑衣女孩扯下了帽子,一双眼冷冷地望向他道:“你是想说我像鬼吗?”
  一城心里一阵寒,忙掩饰道:“不是啦。”
  “无所谓。”黑衣女孩望向了远方,默默地转身要离开。
  一城见她要走,忙说了句:“你没事吧,身体是不是不舒服?”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也没有期待任何回应,但是黑衣女孩却真的转过头来,问道:“我吐了你一身,为什么还要给我纸巾?”
  一城被问住了,他当时根本就没想这么多,给了就给了,哪有为什么,“这个,好像,我也不知道”。
  黑衣女孩嘴角微扬,像是冷笑,“算了吧,你今天的心情应该不错,最好没被我糟蹋了。”说完便转身而去,一城没来得及说什么,眼见着这个奇怪的女孩消失在夕阳西下的黄昏里。
  话说他本来要上的那辆车已经开走了,只能等下一班,一城清了清思绪,重新专注于此行的目的,但不知何故那张清冷的脸有一瞬间闪过了脑际。
  第二节
  站在两百米开外的地方,凌佑冰远远地看着那个被他吐了一身的男孩儿上了车,曾经有一刻她想问他“吐了你一身为什么没有歇斯底里地对我发火”,但是她没有,她对自己说连最亲的亲人都给不了的温存又怎么可能妄想从一个陌生人那里得到,简直是疯了。于是,佑冰选择了用最冷漠的方式来对待发生的一切,冰冷地面对世界才能不被世界的冰冷所伤。然而对佑冰来说,世界不但是冰冷的,更是残忍的,不明白为什么她的生活会变得如此不堪,不仅仅是她的生活,她觉得更不堪的是自己,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她只是一个毫无价值的已经死了的活物。
  一切都要从今年的大学体检开始说起,入学三年以来虽每年都有体检,但是今年不知何故佑冰会选择做一项非常规检查——脊髓血检,这并不是一个经常性的检查项目,检查的是有关脊髓和神经元的健康状况,每次出现在体检表上也鲜少有人会勾选,可佑冰偏偏勾了这一项。拿到体检报告后,体检结果那一页上赫然写着“存在严重的脊髓疾病征兆,建议立刻咨询医生”。看到这条结果的时候,佑冰觉得有点奇怪,什么是脊髓疾病,但自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带着不明就里的心情,她去了一家大医院咨询,然而医生的一席话却彻底打乱甚至是击碎了她的生活和她对母亲全部的幻想。
  “你患的是一种非常罕见的运动神经元疾病,是先天的而不是继发性的,你出生的时候医生就应该告诉你的父母,你家里人肯定知道……,这种疾病会让你在十年之内丧失双腿的行动能力,也就是说你在三十岁之前就会瘫痪……”
  佑冰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自己好端端的一个人能跑能跳的,就要在三十岁之前瘫痪,她想问问外公外婆到底怎么回事,却又存了一丝侥幸心理,心想也许是诊断错了,于是去了另一家更权威的脊髓疾病医院咨询,得到的结果并无不同。怀着极度的不安与不解,佑冰渴望从外公外婆那里得到答案。
  “你们知道的对吗?”虽然渴望答案,但她并不想伤害这两个陪伴自己也是唯一陪伴自己走过童年和少年的亲人。
  俩老的眼神里交杂着无数复杂的情绪,外公默不作声,外婆的眼睛已经湿润:“冰儿,我们一直瞒着你是怕你受不了。”
  “你们是想直接让我接受现实对吗?你们觉得这样我就受得了了?”佑冰冷冷地回应外婆的话。
  外婆再也控制不了情绪,失声痛哭起来,外公抬起头无助地忘向佑冰:“冰,我们是为了保护你……”
  不等外公把话说完,佑冰压抑着激动的情绪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妈妈知道吗?”脑海里不断地重复着医生的那句话“你家里人肯定知道”。
  外婆忙擦去不断涌出的泪水,摇头道:“你妈妈不知道,她不知道的。”
  “妈妈在哪里?”这句话从小到大佑冰不知道问了多少遍,过去的每一天,她都在心底呼唤妈妈的回来,却也在一天又一天的失望中继续长大,这种希望、等待、失望的煎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困着佑冰。更小的时候,她会直接问外公外婆,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但随着慢慢长大,问得也就少了,因为外公外婆每次给的答案都是惊人的简洁一致,妈妈在国外工作,很忙很忙。十岁之后她就知道这绝对只是托词,妈妈可能不再要她或者已不在人间,但这两种可能都是极其残酷极其难以接受的,所以佑冰不再追问,因为不想从他们那里知道所谓残酷的事实。然而现在,她似乎明白了妈妈始终不得见的真正原因,她在出生的时候就被遗弃了。
  遗弃,多么尖锐的字眼,因为有病,所以被遗弃了。外公外婆尽管还是极力维系着他们之前一贯的说法,但是显然无法再搪塞一个二十一岁的姑娘,以一个成年人的心智和逻辑,她大约可以猜出发生了什么。
  虽然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自己被遗弃的,这种念头还是挥之不去地出现在佑冰的脑际。和外公外婆那次极不愉快的谈话之后,佑冰一直住在学校里,每看到家里打来电话也都一概拒接。这一天,她回到家里想取些生活用品,恰巧外公外婆都不在,一向尊重二老的她突然想到他们的卧室看一眼,一种执拗的情绪唆使着她推开了二老的房门,翻箱倒柜了一阵,在外婆的梳妆台抽屉的深处,竟真的发现了一只看起来颇有些年代的盒子,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恍惚,想放回去,却最终还是打开了。
  若干张照片照得是同一个漂亮的女子,都是在舞台上翩翩起舞的瞬间,照片背面还清晰可见的字迹写着“凌若岑1989年于清州大剧院”、“凌若岑1990年于国家大剧院”……。这个人姓凌,和外公的姓一样,和自己的也一样。佑冰战战兢兢地往盒子里翻,有一张泛黄的好似是表格的纸,那是一张广慈医院的出生证明,出生日期1991年11月4日,婴儿姓名“凌佑冰”,母亲一栏赫然写着“凌若岑”,往下细读,婴儿先天性疾病栏里——先天性运动型神经元萎缩。盒子里最后的一样东西是一张签了名的同意书:
  “我自愿将我的孩子交由医院治疗,如治疗结果不理想,我将不追究医院的任何责任。我同意由医院在治疗后,无论是否成功,将我的孩子交由福利院收养。”
  签字人:凌若岑。
  佑冰整个人僵住了,二十年来自己一直不明白的事今天突然清楚了,还是那么撕心裂肺的清楚。自己是被遗弃的先天性病患,但是为什么自己不是在福利院而是在外公外婆身边长大,那个给了自己残缺的生命的人为何二十年来从未露面,佑冰想不明白。眼泪抑制不住地涌出来,擦去又再涌出来。脑海里划过无数疑问和假设,当时的治疗到底算不算成功,如果成功,为什么医生说自己会在三十岁之前丧失行走能力;自己有没有被送去福利院,如果被送去了,又是谁把自己接了出来,难道朝夕相处的外公外婆不是真正的亲人,只是收养自己的好心人;但是外公也姓凌,这不是一个大姓,难道是巧合……。
  种种思绪一时难以理清,忽又想到凌若岑这个名字似曾见过,似乎跟一个著名舞蹈家的名字很像,佑冰忙放下手头的盒子,忙回到自己的卧室打开电脑,在网上搜索凌若岑这个名字,搜索结果第一条便是:
  “凌若岑,著名舞蹈家,现年46岁,清州舞蹈学院古典舞系主任,英国皇家舞蹈学院名誉教授,曾获……”
  页面的左侧从上至下显示了几张人物近身照,显然是在不同年纪所拍,岁月似乎没有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佑冰急切地划动着鼠标,这个应该就是刚才在旧照片里看到的那个人,直到鼠标移到最下面的那张照片,佑冰肯定这毫无疑问就是同一个人,这就是盒子里最上方的那张旧照片。如果自己不是梦游的话,那么这个叫凌若岑的被人称为古典舞舞蹈家的女人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一个漂亮的充满艺术气质的女人。佑冰盯着页面上的那几张照片,眼睛被泪水浸得一片模糊,自己居然是用这样的方式看到了妈妈的样子,是从冰冷的计算机里知道了妈妈是这样一个有着如此甜美的笑容却从未对自己笑过的人。
  佑冰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走出卧室,见到外婆扶着像是摔了一跤的外公走了进来。佑冰本想上前去扶,但却迈不开步子。这两个自己最亲的人突然陌生起来,她不知道他们和自己是否有血缘关系,一股不可名状的疑惑、尴尬甚至是愤怒一时全部涌上心头。
  “冰啊,你回来了,来帮忙扶你外公一把。”外婆看到佑冰煞是兴奋。
  但佑冰还是杵在原地一动不动,无法压抑想知道真相的情绪,她脱口而出:“你们是我的亲人吗?”
  听到这句话外公抬起了眼眉,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气愤更无奈。
  “说什么呢,傻孩子,外公看天冷了,骑车给你送被子,被卡车撞了,还不快来扶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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