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靠捡拾营里遗下的干粮,杨远在附近盘环了两日,未得到任何关于如燕等人的消息,无奈之下,他决定转回大周,将此事尽快上奏朝廷。因事态未明,在回纥辖境,他不敢露出真实身份,只捡荒山野径,餐风露宿。好容易挨到凉州,却因失了官凭,又遍身狼籍,竟被当作行乞撞骗之徒从驿馆里赶了出来。出门时,他顺手牵了一位客人的干粮,不想饥不择路,竟遇上了狄仁杰。
  “阁老,既然药勿葛这般赶尽杀绝,只怕狄副史------”杨远一口气讲述完了多日来的遭遇。见狄仁杰一直静气凝神,沉默无语,自觉羞愧。他再次伏地跪倒,“都是卑职无能,请阁老------”狄仁杰顿时醒悟过来,他忙扶起杨远,好言抚慰。并随口唤“元芳,”想叫他将杨远引出去,好生照看。却见一旁的李元芳已呆若木鸡,一副神魂不知飘向了何处。
  第八章
  更深夜静,云暗月明,驿馆东北角的屋脊上,坐着一个伟岸的身影,他剑眉紧拧,神色忧虑,细看此人,正是李元芳。今夜本是六个护卫之一李朗的值守,时近三更,李元芳从舍中走出来,悄悄地把他换回去睡觉了。破天荒的头一次,元芳没有守在狄阁老的窗下,而是找了个那样偏斜的角落——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会儿。
  银色的月光下,两只瘦削有力、结着厚茧的手指,慢慢地磨娑着幽兰剑鞘上华美的花纹,已不记得多少次了那个俏丽的身影在李元芳的脑海中再次闪过:东柳林镇的牌楼下,那浸着无限委屈、梨花带雨的*脸庞;神都狄府中,那写满梦萦魂牵,哀愁忧虑的婀娜背影;蛇灵总坛里,那一声流淌着无限深情的呼唤,并州江中小渔舟上,那活泼动人、娇嗔可爱的芙蓉笑靥------如燕、如燕,李元芳一遍遍地在心底默唤着这个名字,只要你回来,我会回答你的任何疑惑,只要你回来,我愿永远将你留在身边,只要你回来,我会再不犹豫地让你知道,我真的没有勇气失去。李元芳的手紧紧地抓着剑身,无限的懊悔和思念象一排排巨浪淹没了他的心。
  与他斜对,下面一间房里,灯光微明。乌黑的桌案边,狄仁杰正在握笔徐书,他在给皇帝写奏章,除了报告使团的事情,他还要奏请武皇把杨远带在身边。从日落到现在,杨远的一句呜咽始终回响在他的耳边:“一百多名兵士,一百多,刚刚还在欢天喜地,生龙活虎,盼着马上可以转回大周,盼着回家去见老娘------我真恨,恨为什么独剩下自己还活着!!”多年的查案经历在潜意识中告诉他,此事蹊跷,定然别有隐蔽。它牵涉到国境的安宁,边民的安危,不可不查啊!
  微微颤抖的手指夹着的狼毫要含不住浓浓墨汁了,他将笔向一方精美的石砚上宕去,那方砚正是如燕在神都西市逛了几天才淘来的,这个善解人心的丫头总是知道他喜欢什么。狄仁杰专注地望了它一阵,忙又垂下头,奋笔疾书。随着最后一个竖划的完满顿笔,阁老长长出了口气。他撂下笔,刚一起身,忽然一阵眩晕,心口一通猛跳,忙按住桌沿,闭紧双眼,好一会才渐渐清明。老啦,真的是老啦,他在心里感叹。正因为知道自已老了,他才想多走走、多想想,多为国做点事情,也正因为知道自己老了,他才对元芳的一次次“耍心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知道,他担心他的年龄和身体,想让他多休息。
  缓缓地,他走到窗口,却一眼看到了房脊上那个年轻的身影。良久,一声无声的叹息回旋在胸口里,是啊,人世间的事有很多难以说清楚,但最令人回肠百转的就是感情。元芳是该好好地想想了!此时,他不会去打挠他,而明天,明天他将告诉他,两人将在此地分别,他要速至沙州完成此行目的,而元芳则要独自去挑起一个守边将军的重任。
  第九章
  如燕在药勿葛部的这些日子并不好过。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先是卓力格图派出寻找使团的人回报,大周护送特使已全部被杀,本部使团不知去向。再没两日,瀚海都府特使前来宣布:药勿葛族族长毕勒勾结突厥、图谋不轨,在被都府调去审查期间竟意欲行刺瀚海都督、怀化大将军婆闰,当即受诛。都府召令毕勒之子卓力格图暂代行本部族长,不时准备接受都府彻底察查,于此期间,所有药勿葛首领均不得离开本部半步。虽之前已有准备,但心存侥幸的乌兰在敕令未宣毕之时,还是当场昏厥了过去。部族首领们则在惊诧之余,乱作一团,有义愤填膺的,有惊疑不定的,有慌惧不安的,性耿脾烈的卓力格图更是如笼中困兽,躁怒不安,进退维谷。
  就在此时,更有一位特殊之客前来密访,他就是毕勒的族兄,葛萨部族长斯结。如燕与乌兰偷偷地躲在帐外窥见了此人,斯结年过五旬,窄背熊腰,薄唇上两撇粗重的虬髯,一双冷峻的鹰目。他愤愤地摔碎了酒杯,与卓力格图密语了一个多时辰。事后,凭乌兰怎么问,卓力格图就是不肯说出他们的谈话内容,只言一切待瀚海都府察查定案后再论。一刹时,部族里阴翳重重,风诡云谲。
  此时,心事重重的如燕如坐针毡,一系列的疑问困绕着她:使团因何被袭?瀚海都督是否已将此事上奏朝庭?乌兰的父亲是否真的勾结突厥、图谋不轨?卓力格图到底怎样计算?而令如燕更为不安的是,原本热情坦诚的卓力格图对待自己的态度不知何时悄悄起了变化,不仅渐生冷淡,而且有了外逐之意。乌兰自是处处回护,却不免与兄长屡次碰撞。终于,本不忍抛下心神俱伤的乌兰的如燕痛下了决心——离开药勿葛,返回大周。
  帐外旷野,碧海苍茫,席地而坐的如燕,已无心欣赏这天地神韵,她在想,怎样向乌兰把告辞的话说出口。默默地,一只如兰的纤掌抚上她的肩膀。不用抬头都知道,定是那张纯洁、美丽却满是忧虑的容颜。
  乌兰在如燕的身畔坐下来,“如燕,”她话未出口,已现悲凄,“你要走了,是么?”
  如燕不敢看她,紧咬朱唇,狠下心来,“我------”。
  乌兰轻轻地摇首,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如燕,记得我在路上,跟你说过的悄话儿么?”一抹红晕现在她原本苍白的脸颊上。见如燕一时有些迷惑,终于又接着说,“那个叫巴图勒的。”
  如燕恍然,回纥九部之阿勿嘀部族长的长子巴图勒,与乌兰从小定下婚约的未婚夫婿。“怎么?”如燕转着眼珠儿,观察着乌兰扭昵神态,忽然觉悟,“他来娶你了?!”
  乌兰羞涩捂住了如燕的嘴,“没有!”随后又压低了声音,“是捎信来了,约定在明年的春天。哥哥同意了。”不待如燕说话,她又抢过了话头,“我有一个心愿,你愿意成全我么?”
  如燕此时已完全被乌兰的幸福所感染,“当然!是什么?”
  乌兰情意深深地凝视着如燕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由我的结拜姐妹,如燕你,来做我的伴娘!”
  一霎时,两人谁都说不出话来,如燕只觉眼前一片朦胧。乌兰轻轻地褪下手上一只羊脂样洁白的玉镯,把它套在如燕的皓腕上,两个姑娘再也忍耐不住,紧紧地拥在一起,出声地啜泣起来。
  第二天的凌晨,当点点繁星还在辽阔的苍穹里钻石般闪耀的时候,如燕就独自一人,悄悄出发了。她不想惊动任何人,包括乌兰,她和她一起准备了半夜的行装,刚刚合眼入眠。如燕把备好的包裹系在那匹浑身玄红的骏马上,望了望身后静谧的牙帐,转身决然而去。
  从此,茫茫大漠上,多了一个策马扬鞭、纵身飞驰的娇小身影。颠簸于马上的如燕内心里有不尽地疑惑、焦虑和不安,可是她并不觉得沮丧和孤苦,与来时的乌兰一样,在她心里装着一个热切的渴望——回家。
  第十章
  独行数日,如燕来到了一个名为叫哈河林的集镇。她身着湖绿胡服,头戴帏帽,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这里虽比不得大周繁华,却也热闹十分了,一路之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如燕走到一条较为僻静的街上,在一面高大坚实的围墙边停了下来,那里树荫满地,并有一块清洁、巨大的苍石抵着墙根横躺着,正好可以坐下休息。她将马栓在旁边那粗壮的树杆上,摘下罩面帏纱,坐在石上,将刚买到的一包龙凤饼捡出一块充饥。
  树上鸟声啾啾,虫鸣嚯嚯,加以午间的躁热,不觉一阵阵困意袭来。似睡非睡间,忽听头上有嘻嘻的童声飘来。她睡意顿消,警惕地抬起头察望,却只见一个粉嘟嘟的小脸儿顶着两团乌黑的抓髻,从墙头上伸出,那对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忽闪着星辉,正调皮地看着她。想是自己方才摇摇欲睡的样子十分的好笑吧?如燕心头一松,冲着这个可爱的小姑娘眨眨眼,又吐了吐舌头,女孩儿更加开心,竟呵呵地笑出了声。如燕将手中香甜的龙凤饼举起来,伸向她,示意要她来拿。女孩儿笑着摇摇头,只拿一只小手托了粉腮,继续看着她。
  如燕刚要说话,却听院里一个清晰的男声传来,“蝶儿,快下来,看摔着!”女孩儿回过头去,应道,“我在和沙漠里的漂亮姐姐玩呢!”如燕不禁大吃一惊,竟忘了把伸出的拿着饼的手缩回来。院墙边一个有些风蚀陈旧的棕红角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银发银须的老者赫然出现在门里!
  在那双诧异又疑惑的目光下,手里举着饼的如燕一时竟有些底气不足,好象是自己目的不纯,想要跟踪、哄骗人家的儿女,被人家撞见了一般。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