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玉辇纵横、金鞭络绎的繁华西京闹市中,一个身材适中,体态丰满,身着藏青圆领绸袍的老人,由一个身姿挺拔,外罩暗红窄袖袍衫的年轻人陪着,站在一家小店铺外,年轻人正陪着笑脸,央求老者,“老爷,我这儿渴了,咱们到这家茶点铺小坐一会儿,喝口水再走吧?”
老人转过脸瞧了瞧他,有些怀疑地问道,“元芳,你这体力怎反不如我这个老头子了?刚刚吃过早饭,还没出一个时辰呐?!”
“快两个时辰啦!您瞧,日头都到哪儿了?”,李元芳加重了请求的口气,“我真渴了!”
狄仁杰慈祥睿智的脸上,现出了笑容,“真渴了?好吧,那咱们就进去歇会儿!”
两人进了店,挑了个靠窗户,又清静、爽利的茶桌坐下来。一会儿,店伙便将他们要的两样点心,一壶蒙茶端了上来。李元芳饮了口茶,低头把茶碗放下,向狄仁杰稍微探近了身子,笑道,“老爷,我看咱们这趟到关外贩茶,一定是个赔本买卖。”
“嗯?为什么?”狄仁杰饶有兴趣地问。
“关外的胡人都好酒,要么就是奶,没听过他们爱喝茶的,您那几袋蒙顶仙茶怕要都留给自己喝了。”李元芳调侃道。
“哈哈哈,有些道理!”狄仁杰敞开怀笑了起来,“不过,咱们关内人既受熏染爱上了他们的葡萄美酒,时日一久,他们也未必不喜欢咱关内香茗么!”
窗外,两个云髻襦裙的年轻女子嘻笑而过。元芳突然有所想悟,迟疑道“大人,您说--元敏不会再偷偷跟着咱们来吧?”他心有所念,竟连老爷也忘了叫。狄仁杰抬眼看了他一会儿,也不回答,伸手把元芳面前的半盘桂花糕全都端到自己面前。
“唉?我还没吃完呐!您怎么全没收了?”元芳不禁叫起来。
“呵呵,等我回答完了你的问题,你就吃不下了。啊?!”狄仁杰一面笑,一面将糕送到嘴里。
“您是说--”李元芳垂头丧气看着狄仁杰,竟一句话也接不上来。
倒是狄仁杰正了神色,放下了手中的点心,故意叹了口气,“元芳,我看你这右骁卫大将军兼陇右道防御史怕是难以当好职啊。”
“为何?”李元芳惊得把一双剑眉都高挑起来。
狄仁杰边晃着茶碗,边挪揄地看着李元芳,慢悠悠地说,“你呀,一会儿要顾念我这个老头子累着了,一会儿要担心神都里的丫头任性胡为,等一会儿还要惦记飞跑那只燕子,我看你呀,没到任上就要被累出个好逮喽!”一句话未了,李元芳的脸已如红帛一块,再没了言语。只好听任狄仁杰开怀地大笑起来。
虽然狄仁杰与武皇就检校千牛尉大将军李元芳的另行任用一事早已达成默契,但却迟迟未付兑现,因为彼时正值则天皇帝的圣寿,举朝忙乱,未及议定。但是两封来自边关的塘报竟使这件事一夜间决定下来。那分别来自瀚海都府与陇右道甘凉二州的塘报内容大致相同,都是报告突厥在边境有兵力集结、异动,瀚海都府的塘报中甚至提到有部族首领勾结私会突厥特使,显存反叛之嫌,都府正在彻查等等。武皇一见,急召狄仁杰商量,君臣议决由兵部即颁敕令严责沿突厥边界各州府严密观察,并做好战时准备,同时从朝庭派将入陇勘察统领军事。议至此时,狄仁杰直舒胸意,推荐了他心目中早已拿定的人选——李元芳,武皇当即采纳,立着兵部下旨,策封李元芳为右骁卫大将军兼陇右道防御史,即刻起行入陇,察据实情,奏报朝庭,并授其遇急险随机应对之权。
看着传旨官手捧圣意快速地走出宫门,狄仁杰在胸中长长地吁了口气 。对于元芳的去留,他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任朝职数载,为国家荐贤能人才逾百人,他从没循过一丝半点的私情,现而今,面对李元芳,却是着实动了“私心”的。一方面他打心底里不愿失却这个无论艰险贵贱,一心跟随他,象孩子对父亲样亲他、敬他的部将,可又一方面,他确也不愿让风华正茂、才干出众的元芳一直委曲在他的小小狄府中。自古男儿当驰骋,他岂能不懂得。然而元芳当往何处去呢?多年处朝诡变的他深知,虽然今大周天下大治、盛世繁华、举世称颂,但实际上朝庭内部却是暗潮汹涌,武、李两族争权夺势,相互倾轧。满朝文武,无论是谁,一朝进退失据,无辜送命者惯常有之,而元芳虽干炼机警、武艺高强,却是爱憎分明,忠勇直率,宁折不弯,身处这般旋涡之中,难保无失。其实,真正适合他的就是远离朝局,在军事边地昭显身手,建功立业了,这一去难免会让他们悬身两地,时常牵念,然而对远芳来讲,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第七章
也许是出于想了解西北地方的治事,也许是真的不大放心元芳首次独任重职,再也许是记挂着久无消息的侄女如燕,狄仁杰奏请武皇,准他经丝路赴沙州千佛洞为圣寿颂佛祈福。则天皇帝大喜,欣然准奏。同时命李元芳于就赴任途中一路护持。
元芳任重且急迫,二人稍作筹备,便动身启行,已顾不得武氏大小姐在一边撅嘴巴瞪眼睛、甚至摔衣顿盏了。武元敏本以为如燕走了,便少了块大大的绊脚石,可谁知李元芳反而更加将她拒之门外,每日只是紧随狄仁杰进进出出,一任她恣意言行,竟连恨不成钢般的申斥也鲜有了。如今又要远走陇关,岂不是连面都见不到。怎奈,不论如何软磨硬泡,狄仁杰百般劝慰,可就是不允她跟随,而且临行前,还将她托付给了宰辅张柬之大人。那位张大人精细寡语、不怒自威,治家极为谨严,迎阳确是畏惧七分,胆怯三分,只好刹着性子暂且忍耐。
狄、李二人一出神都,李元芳便令近千人的护卫、仪仗由麾下将军孟继尧率领,先行赶往鄯州。自已带则着六名护卫陪着狄仁杰扮作贩茶商人,微服巡察世风民情。一路走来,各州府均已奉命整饬军事,都不敢懈怠,加紧检阅盘查,关防严密,两人见此情景心中甚为宽慰。不觉间已行近凉州,因连日辛苦劳顿,且早晚寒暑不均,李元芳生怕狄公年高体疲,过劳伤身,所以在日斜前便带人进了路边的驿站休息。
饭后,狄仁杰舒活着筋骨,从驿站里走出来,西边,喷薄而出的火烧云染红了半个天际,直炫人的眼目,倾刻间令他不觉望出了神。却冷不防,斜刺里猛地蹿出个人来,狄仁杰不及躲避,眼看就要被撞到身上,说时迟,那时快,一股暗红色的旋风闪电般朝那人袭去,只听一声闷响,那人被撞倒在一边,旋即被一双强劲的手臂拎起来。
“元芳!住手!”狄仁杰见李元芳已将一只臂肘高高举起,要继续动武,立即出言止住。他走至近前,细看那人,只见他衣衫褴褛,发髻缭乱,满身污秽,却是身材魁伟,神情刚直,结着血痂的袖口处,一只大手牢牢地捏着半张胡饼,他直瞪着眼,有些倨傲地瞧着擎住自己的李元芳。狄仁杰打量了半日,突然一惊,后又慢慢地转回身,向前踱了两步,底气十足地喝叫一声:“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杨远何在?!”
啪的一声,那乞丐手中的胡饼掉落到地上,他张大了嘴巴,愣在当场。而李元芳更是不知何时松了手,呆住了。
狄仁杰再次转回身来,语气沉稳,微微地透着一股凉意,“敢问杨将军,你的副使、我的侄女,狄如燕在哪里?”
听闻此言,乞丐终于双膝一软,跪了下来,“狄、狄阁老!”,七尺高的汉子哽咽了声音。
馆舍里,杨远狼吞虎咽地把面前饭食一扫而光后,又抓起一只水壶咕咚咚灌了大半下,方卷起袖子擦擦嘴,将头抬起来,向狄仁杰讲述起了途中发生的一切。原来那夜如燕护公主携队刚刚撤离,行辕四周便响起了刺耳的喊杀声,杨远喝令军士迅速集结,自己闯至军前,带头寻向偷袭的匪首。他厉声高喝,“我们是大周特使!!你们不要命了吗!!”
只见匪徒中一个黑影沙哑着嗓音,抢到近前,诘问道:“公主在哪里?快讲!!”
杨远停止砍斫,胆壮气豪,“你们是何人,胆敢犯上作乱?!”借着军士手里挥舞的火把,他竭力想看清来人的形貌,怎奈那人早有准备,黑纱罩面,只露一双细长阴骘的眼睛,不屑地盯着自己。象是从牙缝中挤出的,其声音极为刺耳,“我再问一遍,公主在哪里?!”。
杨远毫不气怯,“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对面轻蔑地闷哼一声,“杨远!我叫你死个明白,我们就是药勿葛部来接公主的使者,同时,也是送你上西天的阎罗!!”此人话音刚落,便冷酷地将手一挥,立时无数支羽箭呼啸着迎面射来,杨远抡刀拨打,不及反应,又一群无比凶悍地敌手叫嚷着杀上前来。
大周兵士虽奋力拼杀抵抗,但来者之众竟数倍于自己,且不知何人又用火把引着了营帐,一时间只见鲜血四溅,火光冲天,人马杂踏,刀箭乱飞。杨远血染战甲,一个不慎,被从后而来的一只弯刀撩到后肩,稍一迟滞,顿感胸前巨痛,他低下头,眼看着一柄尖刀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疼痛中醒来,发觉自已躺在一堆倾倒的帐篷上,胸前背后,巨痛难忍,黑红的血迹将白色的帐幕大片浸染。而身体四周,远远近近横陈着部下兵士的尸体,空气中焦胡与血腥味混杂在一起,熏人头昏作呕。杨远挣扎着从散落的装备里找到一些疗伤药粉,为自己粗略地裹了下伤,他发现两处要害伤口并不足以致命,心下稍安。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检点了一下现场,一百多大周兵士,无一幸存。他在那些尸体旁呆立许久,想痛了头也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