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十四〉天降大任
第二天上班我又重新恢复神采，键盘打的霹雳啪啦的响，核账速度也极快，同事看着我打趣道：“小谈，最近有什么喜事吗？瞧你精神和上星期不能比阿。”我心道那是自然，上星期赶报告，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唯唯喏喏了几句。午休时听说周信之的车已经到手了，总算也是一件大事，暗暗替他开心，顺便也答应过几天坐了出去玩玩。下午一回到财务科，就被通知去培训部，蒋经理找。我心里明白又要换地方了——自进恒天实习以来，在哪都没待长过，不知道是因为领导看穿我谈笑“好动又贪新鲜”呢，还是存心不让我把一样事物学踏实了。
我一面思索，一面暗自希望着：最好还是把我派回经销部，跑跑业务，倒还有几分兴趣。于是兴冲冲的去见蒋经理，她依旧戴着黑边眼镜，面相严肃，叫我坐了，说看了我的工厂实践报告了，写得不错。又说觉得我性格外向，更适合做些业务交流类的东西。
我心头刚开始窃喜，却听见她说：“二十六楼是为了组建电子分部留的位置，现在其他部门已经安排妥当，郁总昨天开会提到准备正式筹建分公司，专事生产销售电子产品。第一步就要筹款，所以你今天下午做完财务部的工作后明天就到楼下的业务筹备部报到，跟张广经理一起准备筹款的工作。”我木然半晌，万料不到才学了一个多月的机械，转手又把我分去学电子科技，忍不住踌躇道：“蒋经理，我对电子技术了解实在有限……”她及时打断我说：“所以才派你去学习。明天张经理会给你们讲解一些技术信息和资料，介绍筹备分公司的具体步骤，等你们有了一定了解后才开始准备申请贷款。”
我无法再驳，只好点头应诺，心里暗叹恒天这张实习证明还真是不好混，等我半年后功成身退，一个不巧就成了“十项全能”人物——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好笑起来。晕乎乎地上完班，和财务部同事又惜别了一下，夜里本想找郁天浪打探下贷款之类事情的底细，却得知他要去南方两天，周六晚上才能赶回来，于是闲说了几句，“正事”也就罢了。我挂了电话坐在客厅胡想：蒋经理提到要准备筹款，看趋势是恒天要自己建厂开设分公司，这么大的课题，我原以为是领导间开会吃饭外加谈判几场去解决的事件，总不会轮到我一个实习生来出“绵薄之力”吧？百思不得其解之余，甩甩头睡觉去，准备明日单刀赴会筹备部。
第二天去空荡荡的二十六层报到，张经理原来是京州老将，样貌很普通，五十岁上下年纪，一副不紧不慢的神情。他先介绍了在玉州组建工厂生产电子产品的经过，又虚无缥缈地讲了些恒天在江城未来几年涉足电子行业的计划。我此时才发现“电子产品”这个词非常之广阔，而这张经理却没有明确表示恒天想往哪方面发展，只介绍玉州分部研发一定的数码产品，另外还包括手机、电视等配套原件，这些我其实在整理报告时已经知道一些了。张经理讲完，三五个年轻同事又只能继续捧着资料学习，时不时交头接耳讨论一下，还要认真地带着疑问去请教张经理——我忽然想起杜明晓那时向我抱怨过做电子产品销售的痛苦：“学经济的怎么注定要吃苦一辈子？别人学成了也就算了，我们却分到哪里学到哪里，今天做了科技明日又要做食品，跳个槽还得先考虑有没有那精力学新事物！”我联想到周信之从奇升轻松转到北盛，驾轻就熟，实在占全“技术型人才”的优势，不由又暗叹这番话精准之极。
我抱着头苦恼地度过了一整天，更莫名其妙地发觉同事也都一样不知所措，交流讨论很显生涩，张经理却还是慢条斯理的样子，态度出奇的温和耐心。我暗自摇摇头，总觉得这筹备部透着点古怪，转头又觉得自己多疑。
好容易盼到周五，想到明后天可以放假，终于精神一振。九点钟时我正端坐在筹备部里认真学习所谓电子产品的生产流程，张经理却从办公室里踱出来，向我道：“小谈，郁总请你到他办公室去下。”我一怔，随即点头答应，又问道：“张经理知道是什么事情么？”他说：“应该是分配筹款任务的事情，你去吧。”我暗骂是“谎话！”转身出门坐电梯去，心里暗叫不妙：分配筹款任务哪轮的上我？于是开始推测来推测去，忍不住又想到郁天浪身上去……最后料想郁天清总不会找借口将我开除了——我一个实习生，少了这工作也还饿不死。于是大着胆子去见他，一面幻想着这位总裁会不会像港台电视剧里的一样开张支票叫我离开他弟弟，一面忍不住为自己这“童心”笑了起来，更是精神饱满。
电梯到达三十楼，我经秘书处指点找到了长廊最里间的“总裁室”，站在门口忍不住仍是深呼吸了一下，最后安慰自己“丑妇总要见家翁”，敲敲门，准备“觐见”热恋情人第一位出场的亲人。
里面一声“请进”，我就推门进了去。房间里很宽敞，门边是沙发小几，右边正中才是办公桌。我走上两步正对郁天清，努力展开微笑道：“郁总你好，我是谈笑。”郁天清抬起头来，我发现他和郁天浪长的并不很像：郁天浪五官虽然也不出众，却因为那两道剑眉隐隐的有一种洒脱的神情；郁天清却是真正的相貌端正，并没有我近期想象中的那么严肃冷漠，只是嘴唇紧闭着，没有要笑的意思。
我知道在闪电般的时间里我们已经互相打量了一番，心里暗笑，庆幸自己一身装束也不算太失礼。郁天清低下头，从桌上找出一份文件来，摊开来放在自己面前，开口道：“玉州的这份半年度业绩总结，是你整理的？”我微微一愣，心里虽然不甚害怕，只是不知道郁天浪“招”了没有，但听他口气如此肯定，知道十九做不了假，折中答道：“是我辅助郁天浪一起做的。”他看了我一眼，我登时明白他看穿了我是在说谎，脱口又道：“主要是我整理的。”心里不由自主联想到《倚天屠龙记》里写到俞莲舟眼皮一翻，西华子就噤若寒蝉的典故，如今他郁总裁一个眼神，我谈笑居然就对“罪行”供认不讳了，跟着暗骂自己心理素质不过硬。
郁天清直截了当地问：“你知不知道这是公司高层档案，只有董事会成员才有资格翻看。”我背上冒出冷汗，心想你难道还把我拖出去杀头不成，一挺胸道：“对不起郁总，我只是为了帮郁天浪完成任务，但并没有向第三人泄露资料。”心中却郁闷道：“也不至于就怎么机密了，上市公司的业绩报告横竖也要公布出来的。”
郁天清翻开报告，纸张声音响起，屋里静的要命，我心里暗骂他摆谱，连坐也没有请我坐。只看他翻到中间某一页，抬头问我：“关于黎县工厂的内容节略太多，郁副总交待不清，请你向我解释一下。”
我瞪起眼睛，“恍然大悟”：原来是把我叫上来做报告的？咬咬牙暗骂这人仔细：黎县的这个工厂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生产单位，是恒天前年考虑到生产连锁顺便买下来的，连厂长到员工才不过百来人。我回想了下，定定神答道：“是这样的郁总，黎县工厂也有十几页的统计报告交上来，但他们上半年几乎停产，进度非常低，统计资料基本都保持去年的数据，所以我只摘选了上半年度的一点更新备档。另外厂方认为如果不追加投入，下半年度的生产情况也不会有太大变化，这点也已经在报告里面提过了。”
郁天清听完我的话，又看了几眼文件，抬头问我：“那么你认为是否要调资金过去呢？”我立刻瞠目结舌：这是我该负责回答的话吗？更何况，我不过窥了一斑，勉强综述一二没有问题，但若要统一起来运筹帷幄，再修炼二十年也未必够水准。
果然郁天清又接着开口道：“你既然做了郁副总该做的工作，是不是就同样有资格管理公司呢？”我一怔，随即心血上涌，冷冷的回他说：“郁总，我既没有这个资格也没有这个能力。帮助郁天浪也已经勉为其难，他是我的男友也同样是我的领导，将来我会把这两个概念划分清楚，请郁总放心！”对方把资料合上放到一边，神定气闲地问我：“那么如果他划分不清怎么办？”我心头有气，一面强自忍耐，一面努力微笑道：“郁总，郁天浪既是你的弟弟又是你的下属，他职责概念是否分清，是在你的管教范围之内。”对方涵养甚好，也没有动怒，只微微笑着点头说：“很好。我希望以后这类事情不再发生。”
我不答，也算是默应了。心里却对着他破口大骂：“你有本事找你弟弟说这话啊，对着我个实习生耍派头摆威风，不满意我挑明好了，虚来幌去的手段我谈笑最烦了！”脸上却极力表示平静，恭恭敬敬地等着他挥手叫我“跪安”。
结果郁天清伸手又从桌上抽出一个文件来，对我说：“经销部和培训部的两位经理都认为你很有才能，向我建议多给你学习锻炼的机会，所以我想请你协助张广经理负责有关筹备江城电子公司申请贷款的事情。”说罢伸手就把文件夹递给了我。
我木然接了过来，薄薄的大约二十几页，拿在手里竟然微有凉意。我抬起头，又木然看着他，只听见他接着说：“恒天在华东地区刚刚开始运行，这里的商家和银行都对我们不够了解，希望你们结合本地情况和自己的想法，尽可能在短期内争取到贷款数额。工厂的选址问题不由你们主管，但是资金必须尽快到位。”我捏着那文件夹，发现手心冒出了薄汗，然后听见自己的声音飘荡出来问：“初期我们需要争取多少资金？”郁天清道：“第一步先是启动工厂和购置设备，扣除可以周转过来的，暂时需要1.5亿左右的贷款金额。”
我惊恐到了极点，却反而渐渐平静，微笑起来道：“郁总，你的意思是让我协助张经理，尽快争取到银行的这笔贷款？”郁天清点头道：“不错。内容和想法都已经给你了，你回到部门再仔细研究，但请不要对外透露过多的运作计划。”
我点点头，把那文件夹抱在怀里，依旧微笑着说：“我明白了。郁总还有什么指示吗？”说罢正视着他。他说没有了，眼里不辨喜怒。我转身走出总裁室，经过走廊，走向电梯间，心里居然一片空白。
电梯来了，我走进去，觉得思想依旧僵化，笑容也还挂在脸上，于是一按二楼的钮，乘电梯到了二楼，摸出零钱在饮料机里买了一听冷咖啡，仰脖灌下，脑子终于又开始运作起来。
我坐下来，手里还抱着那文件夹，好像是机密档案一样，心里百思不得其解：1.5亿的贷款，让我去跑这笔“业务”，这算什么意思，又是哪步暗棋？首先我想到是郁天清故意刁难我——他就算不满意我做他弟弟的女友，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他犯得着出这么大个课题给我做么？说到底，我只不过是一介小工，连恒天正式成员都不算，怎么可能就为了集团“鞠躬尽瘁”了！我一个五个月后就要挥手离去的大学实习生，天塌下来也不该我顶着，恒天能不能得到这笔贷款，工厂能不能按期建成，与我谈笑没有实质上的干系……我又想到万一完不成筹款任务，那电子工厂就无法按期开工运作，江城分部势必也会大受影响，人心涣散，心里禁不住微微一寒——即便那张经理有通天之能，配给他的竟是些虾兵蟹将，又怎能成得了气候？！
我思前想后，一面觉得以郁天浪对其兄的评价看来，郁天清无论如何也不会因为不满意我而和公司的前途过不去，一面又看到那1.5亿的白纸黑字照耀的自己眼冒金星，不由得我不信——难道总裁慧眼识英才，认定我谈笑魄力无限，真能缔造江城商界传奇？？？
我想到此处，失声笑了出来，当下不再乱猜，拍案而起，自说自话道：管它什么原因，多想无用，只要尽心尽力勇往直前就是。于是又坐电梯回到二十六楼，舒口长气，昂首挺胸的走回筹备部，去经理室报到。
结果再回去和张经理一对话，我就知道这老狐狸是郁天清的心腹人物，必定知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不肯明讲：他神色自若的看了资料，又让我迅速看过了，招进几个职员，说即刻建立个“筹备组”负责贷款事宜，即日起就正式开始准备申请贷款，我谈笑就是他的副手了。我心里哭笑不得，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只好继续听他分析这家子公司的建立计划。
这一研究更叫我和几个同事头大如斗：原来恒天建厂，意在研发电子手账、无线电话，甚或传真机打印机、卫星接收器之产品软件，这些东西我看得虽似天书，有一点却是清楚的：周信之原来工作过的奇升，就是这个领域的佼佼者，恒天凌空一脚，要在奇升已经占领了的华东市场上分一杯羹，谈何容易？！再看下去更是叫苦，知道这次贷款的难度实在很高：既没有第三方的担保可以提供，又没有土地可以用来抵押。恒天在华东地区可说是孤身一人，换到了京州玉州站稳脚跟之地，想必各大银行都要争着贷款给它，可是在江城……
我们学习申请贷款过程规则就学了很久，几个年轻同事人人刻苦，和我一样都被这笔“巨款”吓得战战兢兢，唯恐稍一疏忽漏听漏学了重点讯息，影响未来的“严肃任务”……好好一个星期五，就此成了愁云惨淡。
加了两小时班，夜里我抱着资料回去，也没了心思找人诉苦，坐在电脑前继续搜索各种资料，整整研究了一个晚上，终于确定：基本上这筹款计划是不可能成功的。虽然恒天集团业绩颇佳，但投资盈利几乎都在北部和西部，华东地区的银行实在没有义务因此发放给它“信用贷款”。更何况郁天清给我的资料上写着总投资金额大约是3.8亿左右，也就是说超过两个亿将由恒天自己周转，这其中牵涉就更广了——假设因为资金周转不灵而影响到京州玉州的公司运营，牵一发而动全身，后果可大可小，不能不说不凶险。
我长叹一口气，连我这没啥经济远见的实习生都觉得恒天在江城建厂研发销售的前景崎岖了，更何况那些精明的银行家了。可是既然郁天清给了我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就只能逆水行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想到这里，忽然又精神大振，觉得能被堂堂恒天总裁亲自“刁难”，倒也值得自傲一番。于是放宽了心，干脆关了电脑，倒头就睡，梦里还喃喃的鼓励自己道：“知难而进，也就是虽败犹荣，怕他怎的！”
第二天中午醒来，又是一个艳阳天，我心情莫名就好起来。虽是九月，秋老虎还是厉害，白天依旧炎热。我随便穿了件短袖，一条牛仔短裤，还真就去找周信之吴莹莹坐了回他们的新车——是银白色的，很是整洁。我心里满意地想：既没买黑的也没买白的，看来周还是他们家做主的那人。吴莹莹心情大好，对我也和善，两人带着我郊外去兜风，吃晚饭后又把我送回市区。我知道郁天浪今天上午就回来了，但却要先去郁天清那里汇报工作，也就没联系他，安心先去了古平那里等着。
等晚间他们四人一起来了，我就跟着吃了饭，大家说笑了一通。等散后就剩我们两个走在路上时，我才兴致勃勃地对他说：“嗳，郁天浪，你知不知道你哥派我一个什么完美任务？”他疑惑道：“我哥找过你了？”我暗想这人果然还蒙在鼓里，嘻嘻地笑道：“郁总太赏识我，把1.5亿的贷款任务亲口点名派我了。”
我话音刚落，郁天浪脚步立刻停了，我回头看他，他迷惑的看着我：“阿笑，你说真的呢？”我恼道：“这么大数字我诌的出来啊？”他脸色立刻严肃起来，低头道：“不可能啊，怎么可能让你去！你根本没这资格和阅历。”我嗤笑道：“废话。他刁难我呗，看我折腾下他心里快活。”说罢拉着他要走。
谁知这人两脚立定了却不肯动，路灯下我见他依旧皱着眉，竟在沉思。我笑起来道：“嗳，你别想了，我昨天想了一天一夜都没想明白，就这样吧！别急，出不了事的。”他一扬眉：“谁说出不了事的？这事无论如何不该轮到你，我哥就算对你有意见也不会拿生意开刀。”我点头笑道：“这和我想的一样了！所以我说啊，估计这厂暂时开不了，干打两遭雷罢了。”
郁天浪定定地看着我，忽然说：“谁说开不了的？我昨天下午刚和人签了合同，赶定了一批机器十二月底运到。”
我目瞪口呆。只听到他又接着说：“这批机器玉州和京州都用不上。”说罢闭上嘴，皱着眉也看着我。
我傻站着，脑子里飞速的过滤信息，却又渐渐的一片空白，末了问出一句：“那你们是不是自己有足够的资金阿？”郁天浪摇头道：“前几天大哥还叫高旭回京州去抽调帐面资金，要投到江城来，看目前情况，京州那边有几个大订单刚刚接下来不久，三四个月里是挪不出四五亿来的。”他看到我呆若木鸡的站在当地，才又向我说：“你别急，我回去问问他是怎么回事。贷款是件最要紧的事，要是工厂建不好十二月的机器根本没处运，耽误了生产计划本身就又是一大笔损失。”
我努力眨眨眼睛，忽然又醒悟过来，走近几步拉着他说：“郁天浪，你知道吗，以现在的情形看，根本不可能有银行肯凭空贷一亿多给你们，要是没有抵押或者第三方担保，成功率简直微乎其微！”他皱着眉说：“我真不知道这个情况。大哥坐镇从来没出过错，不明白他这次怎么想的。”我回忆昨天郁天清沉稳的样子，也跟着疑惑地说：“我看郁总也不像是思虑不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