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明明比我们早动身,却还是追截不到,回去真要叫弟弟好好惩治这群废物才是。
  左侍卫轻声指点刚收编的士卒,着众人分站各方。右侍卫举起臂膀,检查方才给对方士卒收手不及而划下的一道血痕,
  禁不住朝对方怒目而视。
  闯祸者不敢回望,乃弓肩缩颈,低头躲到同伴身后。一群人尾随许定与侍卫后面,继续前行。
  一炷香时间,许定终于领部下走出丛林。刺眼阳光从叶梢之间射来,豁然开朗,许定视力不复壮年,乃以刀覆额,待眼
  睛适应了光线,才蓦然发现,映在眼前的,竟是记忆里无比熟悉的那地方。
  这些年来,每年至少两次,他跟弟弟,风雨不改,静静来到这里,好让自己别要忘记那不该忘记的一笔血债。
  由最初两人在这里指天立誓,到后来鬓发皆白,携着妻妾儿女,前来上香拜祭,不觉已经是几十年光景了。
  “父亲,为什么爷爷会睡在里面的?爷爷疼不疼你的?”
  “复儿……”许定轻抚这个长得颇像许临的小儿子,语带哽咽。“……爷爷是个很疼父亲和叔叔的好爷爷,如果他还在
  ……他一定会很疼你的。”
  可惜,这几十年来,咱们还是未竟全功。
  时间。最后,还是时间。
  时间让英雄变成狗熊,让仇人变成死人,也让坏人变成好人。
  在时间面前,再强大的仇恨,都无法匹敌。
  要复仇,就得跟时间竞争作赛。要赶在仇人老死之前,把握最后机会,亲自动手,为父报仇。
  许定强自镇定,再三确认眼前的确是父亲许临下葬的墓地。杨柳依依,多年前兄弟俩在此亲手栽种灌溉的树,我说让父
  亲不必日晒雨淋的那株树,就在父亲墓碑后,去年来的时候,褚还感慨地说,哥,这树比你刚过及冠之年的小儿子还要高,
  如今——
  如今。
  那株小树,如今已经成了一座歪破的烂树桩。树干斜插土中,土坟的卫拱早已崩坍毁碎,大大小小的血泊渗进坟土,薰
  成教人沭目惊心的骷髅形状红土。
  许定双脚抖颤,迈开脚步,每踏一步,气血就翻涌一次,一颗心几乎要破膛而出。
  一滴雨吧嗒打在许定额上。微雨纷飞,极目灰茫。树桩旁边,原本竖立着父亲名字连同墓志铭的碑石,如今竟然趴着一
  个浑身是伤、一动不动的血人,犹如一张黏住墓碑的纸钱,刚好摺盖在碑石之上,风吹不去。
  血人依稀可辨的那身装束,那护甲,那残破的红袍,以及在风中飞扬的围巾……许定咬一咬牙。是他。
  他的旁边,那两块因为被许定和许褚两兄弟几十年来跪得太多而形成一团凹陷污迹的石砖,如今,正有一巨大的熟悉侧
  影,默然跪着。
  跪出裂痕,跪出血泊。
  黑袍飘飘,谁家遗留下来的纸钱连同落叶以至染血的布碎空中翻飞。像狗尾一样的谷莠子随风折腰,犹如顽固不肯顺从
  时势的老头们,不断拍打许定抖颤的指尖。许定白发苍苍,神情萧杀,踏在过于柔软的红土地上,刹那间不知道该兴奋还是
  害怕。他嘴唇震颤,强忍激动,踉舱奔至墓前。
  “弟!弟!你终于成功为父亲——”
  当啷。许定手里的庖刀铿然堕地。
  哥、想听、笑话、吗。
  瞠目结舌,兀自无法相信眼前事实。
  有、一个、姓许的、智者、为报、父仇、要那个、口才、了得、记心、又好、的、兄长、重演、当日、父亲、被刺、过
  程、引仇人、现身、重施、故技。
  “他、他妈的……”
  巨兽落在地上的影子,这个差点被许定踏到的影子,近看原来插满了匕首、断箭、断枪与短镖。一瞥还以为这是刺猬的
  巨大投影。
  曾经坚壮巍峨的硕大身躯,早随年月变得厚胀松弛。虽未至于松垮,却早已教旁人黯然明了何谓不复当年勇。如今壮烈
  牺牲的身影,那犹如泄气皮囊被针锥刺破的黯然落泊,教见证者悲恸之余,内心更添几分岁月无情、不便言明之哀戚。
  得知、当日、灭残兵、血洗、司马家、主谋许定、病危、乘船、途经、兖州、那厮、必定、动手。
  曾经一度,这硕大无朋的绝强身躯,弹指问把当年多少英雄豪杰击毁撂倒,命人以刀锤凿划插于身上断枪,不痛不痒,
  更谓若哼一声,全部财产归你——豪气干云,勇冠三军,岂非一时之豪杰乎?
  曾经一度,这双巨大的手掌,缢杀战神吕布,把多少意图加害曹操的名将刺客,说笑间捏成肉泥,岂非一代之名将乎?
  昔我往矣,岁月无情。要老的……终归要老。
  “他妈的,你、你不是一直比我强的吗?你怎、怎可能被打败?他妈的,这不是你提议的计策吗,你该有万全准备吧,
  怎、怎可能……”许定青筋尽现,怒目切齿,脸上肌肉扭曲跳动,既怒且哀,诡异神伤。“妈的,许家的儿子就这么没、没
  用吗……别开玩笑了,这不好笑……起来!他妈的,哥叫你起来呀!快、快起来,你这没用的大块头!!臭笨牛!!妈的…
  …”
  荆轲、刺秦、公子、献头。孝子、复仇、重蹈、覆辙。
  沾血的杨柳拂过许定抖颤的肩头,一下又一下,抚弄许褚坚壮的尸首。拥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俩,隔着生与死的这道无形
  鸿沟,仅以这几串柳枝来连系填补。不敢触碰弟弟尸首的许定,竟成了语无伦次,失常痛骂的老头。他双目血红,气喘抖颤
  ,骂到后来,已成一种教人凄酸无奈,唇亡齿寒的呜咽。
  褚大胆、请借、兄长、残躯、一用。
  父亲去后,他就只剩这个弟弟相依为命。
  世上唯一一个他不必算计,不必提防,能教他真正生死相随的,就只有这个血脉相连的至亲弟弟。
  褚、再说、一个、笑话、让你、定惊。
  褚、其实、很爱、说话、但一直、最、讨厌、说笑话。
  恶徒的眼泪,从来就比善人的眼泪珍贵。然而这只对至亲才释出的悲怆泪滴,才一滑下,已被脸上皱纹吸蚀净尽,滴不
  到衣襟上去。
  漫天灰雨,一滴滴。滴在坟前的褚红土地上,顷刻消失无形。
  许褚的脸上亦有泪。许定发现,跪在父亲墓前、力尽而亡的许褚,双眼也挂着两行惊心动魄的血泪。平日深邃静默、凶
  光内敛的双眼,此刻却是两个可怕的深邃血洞,犹如战场上剧战过后的坑洞,正暗示着昔才无人目睹的壮烈。
  教人疑惑的是,尽管身上插满兵器,满身伤痕,许褚的脸上,却兀自维持着满足宽慰的笑容。
  许定记得,彷佛在他俩童年时候,弟弟因为说了个很精彩的笑话,首次获得父亲称赞,他的脸上,也曾经展现过如此满
  足宽慰的温柔微笑。
  许定也没有忘记,自从父亲惨被刺杀之后,他和他,就再也没有真心笑过了。
  偶尔不慎看到自己的倒影,也为倒影中自己一脸凶狠的暴戾吓伯。
  此刻,跪在父亲墓前的许褚,却笑得很满足,很宁定。
  褚、最初、学会、说笑话、只是、因为、父亲、愁眉、不展、费煞、思量、才妄想、逗、父亲、开心。
  那是一种再没遗慨,大仇得报的宽慰笑容。
  父亲、长年、愁眉、不展、只因、兄长、一直、恨他、不肯、回家。
  许定踮起双脚,把手覆在弟弟眼眶上,喃喃自语。
  “哥、一直、欠你……一个,笑话,如今……还你……”许定激动呜咽,语气断续,竟跟弟弟肖似起来。“世人、皆以
  为……哥哥,聪明……口才,又,了得……其、其实,哥哥,一直不、不及……弟弟……呜……弟弟,聪、聪明……”“呜
  哈哈,他妈的,哈哈哈,好笑,你就这样,呜……死了,哈哈……他妈的,这真好笑……很好,直一的很好,哈哈哈……”
  白发苍苍的许定在纸钱翻飞的墓前哭着笑,笑着哭,诡异的荒凉厌四野回荡,直教在场士卒头皮发麻,却又不无哀戚。
  从今以后,世人不会再说你不配做智者许临的儿子,也不敢取笑你的智谋比不上父亲或者哥哥。能够成功手刃仇人,血
  祭父亲,一切全是你的功劳。
  “弟……”许定素来阴鹭的眼神绽出罕有的温柔和宁静,犹如乌云里的晨光。“……安息吧。”
  父亲,你也可以安息了。
  弟,如果可以,哥哥多么希望可以听你亲自再给我讲一个笑话,把你如何手刃仇人的经过,以笑话,向我娓娓道来。
  没有、你,哥哥、再也……笑不出,了。
  想起弟弟的熟悉语气,许定又再悲痛难当。
  为了杀掉这厮,代价实在太大了。
  在墓地另一边捡到许褚惯用短斧的左侍卫步至,跟右侍卫合力把挂在墓碑上的血人翻过来。士卒以血人为圆心,渐渐围
  拢成圆。许定一边抹汗,一边轻揉泛黑的浮肿眼肚。他着侍卫把血人的衣衫翻开,细心检视其伤口,推敲昔才血战经过。当
  许定视线落到独眼血人脸上跟许褚不约而同的一抹淡淡笑容时,他像忽然醒悟了什么似的,剧烈咳嗽,在袍袖里黑色羽毛飘
  落红土之际,勉力说了一句话。
  一句教在场各人莫名其妙的话。
  “笑话。”
  ……是你。
  太和年间,因魏明帝刚即位,
  政局不稳,对外甫平定张霸、诸葛谨之乱,
  对内孟达又蠢蠢欲动,
  故许褚跟独眼刺客神秘死于许临墓前一事,
  知情者皆三缄其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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