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并以病故掩饰之。
第一章 残存没路
浩瀚奔流的黄河上,数艘比楼船略小的艨艟正沿着诡奇险要的峡岸徐行。挂有魏字与许字的牙旗迎风舒卷,自半个时辰
前,船只刚进入黄河兖州段,舵手就被吩咐放下副帆,随风张幔,任沿路壮丽景色尽收眼帘。
白浪滔天,野阔河深。碧空之上,一大一小的黑鹰正追逐着一只负伤的鸩鸟,左右包抄,上下夹击,唶鸣之声,不绝于
耳。
空中的惊险跟河上的平静形成强烈对比,同时吸引了不少艨艟上百无聊赖的守兵视线。部分士卒更即场开盘赌阵,赌哪
一方胜出。
船群中央最多士卒戍卫的艨艟上,一名黑袍飘拂的老者服过侍从煎好的一碗苦药,若有所思,乃独自踱到船头之上,默
然伫立。
鼓胀如帆的深黑阔袍遮掩不了他戎马半生而日渐消瘦的身躯,老者双手拢于长袍之内,遥望远方,双颊凹陷,下巴已见
灰白的长胡迎风而乱。他眯起眼睛,浮肿泛黑的眼肚于日光下更见病容。
三禽追尾啄衔,上击下扑,追截间羽毛抖落,一条妙曼伶仃的黑羽刚好飘到老者前方。他伸出手掌,把裹腿梦幻的黑羽
以手心捏住,方发觉羽毛染血。他抬头望天。鹰与鸩早已不知去向,刚才一阵短促而惊心的厮杀追截,大概此生也不可能得
知胜负如何了。
老者把羽毛收在袍里,再度遥望长空。天何言哉,予亦无言,周遭只有江河怒吼。
已过知天命之年的他,今天,就要跟天赌一次命。
“大人!前方船只来报,四里外峡湾有浮木堆于河道中心,阻碍前进——”
士卒指向前方船尾摇红旗的讯号兵,跪下朝许定禀报。
许定轻咳一声,从袍袖中伸出以刀刻满各种小字的双臂,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重新细细读过一遍,才拢好头上黑铜
环冠,把裹住头发和颈部的黡黑长袍重新卷实。皮肉早已无复当年绷紧,斑迹点点的皮肉上,斑驳刻苦因年月而松垮拖曳的
文字。
上船之前,他跟弟弟一同上香,连弟弟也忍不住说:
“哥、你穿起、这身、衣服、很像、父亲。”
孝子复仇,重蹈覆辙。今天,咱俩就要为父报仇。
过了今天,世上不会再有人耻笑你不像父亲,我也不必再提心吊胆,处处防范他会前来讨债复仇了。
自出娘胎以来,许定的弟弟许褚就被世人取笑。他们说,身为西凉名士之首,天下第一军师的智者许临,儿子怎么像只
大笨牛一样,四肢发达,一身蛮力,却没有遗传到父亲的聪明头脑。有的更私下窃语谓,许褚不是许临的亲生儿子,他只是
许临捡回来的怪物而已。即使有人愿意承认许褚的确是天下第一智囊许临的儿子,他们抬头仰望凶狠刚猛的许褚,总是忍不
住摇头叹息说,真可惜。要是你有遗传到父亲的智慧,那有多好。
许定心里明白,弟弟每次跟人家提起自己的哥哥聪明、口才好,内心总是很难受。
许定很清楚,弟弟根本不笨。他不过是被世人自以为是、理所当然的印象所困,才一直得不到表现才智的机会而已。
他跟弟弟从小就听过父亲说起疑邻窃斧的故事。只要别人认为你笨,不管你究竟做了什么,或者根本没有做过什么,你
的一举一动,在他们眼中,都被理解为笨。
是故,当许褚前来提出这个计策,许定内心喜不自胜。
他知道,弟弟终于跨过那道坎,决心一雪前耻了。
自从当日许褚在郯县山上认出残兵首领燎原火,得悉他就是杀父凶手之后,许褚就没有一刻停止过手刀仇人的念头。多
年以来,他曾经多次跟燎原火交手,却始终欠缺最后一击,无法成功杀死这头打不死的讨厌怪物。
许褚没有忘记,那一年,地位可比父亲的曹操去世,自己是何等悲怆,彷佛重新经历一次许临离去的哀痛。他没有责怪
曹操死前忘了兑现承诺,把司马懿交给他处置。他记得,曹操曾经把他叫到榻前,执着他的巨掌,气若游丝地说,仲康,司
马懿是太子丕倚重的人,我知道你到现在还没忘记报仇雪恨,可你答应我,太子一日在位,一日仍然要利用司马懿,你就继
续为我忍耐一下,可以么?
“褚、谨遵、主公、训诫、太子、有生、之年、褚——”
许褚已经无法再说下去。他把隐藏在钢兽口罩里的下唇咬得满是血痕。他凝望曹操苍老虚弱的脸容,想起当年无法赶往
得见最后一面的父亲,终究悲恸无语,勉力点头,答应了主子曹操的遗愿。
因此,文帝在位期间,许褚和许定两人一直对司马懿多番忍让。直到去年文帝崩殂,明帝即位,被封为牟乡侯的许褚才
向兄长许定献计,以先易后难的方式向仇人逐一报仇。
先灭燎原火,再取司马懿。
朝中势力满布的司马懿比较难下手,然而跟司马懿再无瓜葛,甚至已成陌路的燎原火,就算把他杀了,以现在两人的关
系衡量,司马懿也不一定会为他报仇吧。
上一次跟兄长联手,几乎成功把残兵和司马家连根拔起,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当时身为残兵首领的许定藉词为身在舞阴、被六奇凤雏逼得走投无路的曹操解决司马家拖粮之事,接连把司马家叔伯长
老以及残兵一众血洗屠杀,却在最后关头,被燎原火救走了那个跛子和司马家大公子。
多年来,他俩为报父仇,多次跟司马家和残兵余众周旋,却始终杀不了元凶燎原火与幕后黑手司马懿。
因此,许褚才想到这个计策。
“荆轲、刺秦、公子、献头。孝子、复仇、重蹈、覆辙。”
许褚隐藏于黑纱里的双眸深邃闪烁。
“褚大瞻、请借、兄长、残躯、一用。”
许褚广发消息,讹称其兄许定病入膏盲,命不久矣,临死前特意乘船沿黄河经兖州到父亲坟前拜祭,了却最后心愿,既
以此计引出多年无再来犯的燎原火,引君入瓮,亦能向世人证明自己智计不亚于父,并无辱没父亲名声,双计齐发,一箭双
雕。
“得知、当日、灭残兵、血洗、司马家、主谋许定、病危、乘船、途经、兖州、那厮、必定、动手。”许褚无比坚定。
“咱们、绝不、让仇人、得享、天年、对方、想法、亦必、相同。”
刻意选择跟当年残兵刺杀许临一模一样的路线高调前行,许褚就知道,以燎原火的性格和行事手法,他一定会自投网梏
,沿用相同方式,再杀姓许的一次。
因为,这才是对许家来说,最大的侮辱与伤害。
同样地,对许家来说,在这个情况下手刃仇人,才是完全洗刷他们家族屈辱的完美收结。
这一点,许褚知道,燎原火也知道。
许褚知道燎原火也知道这一点。他知道,燎原火是个明知眼前有陷阱,也会执意前来的疯子。
孝子复仇,重蹈覆辙。
疯子报仇,为时未晚。
当所有仇人亲人敌人爱人皆随年月先行一步,零余者为求缅怀昔旦蒙情,重拾往日风光,定必穷尽心力,千方百计,教
梦里不时忆起的流金岁月,在时不我予的现实再度重现。
因此,许褚不用猜也知道,同样作为零余者的燎原火,一定会来。
他们内心都很明白,这已经是一个,连故人仇人都相继变成死人的凋零时代。
“阻塞官道?伐木的,你找死啊?还不快快清理?”
“停船!快向后方船只发讯号,叫大家停船。不然就撞在一块了,”
“大人!前方船只来报,两里外峡湾有浮木堆于河道中心,阻碍前进——”
来了。一直在船头闭目思索的许定缓缓睁开眼睛,双眼精光暴射,犹如枝头上终于嗅到腐尸气味的垂老黑鸦,回光返照
,重拾年轻活力,身躯兴奋抖颤,袍如翅张,蓄势待发。
这么多年,你的性格还是那么固执,那么易猜。
许定因时光再现、兴奋激动而喃喃自语。跟上次一样,先是以流木阻塞河道……
“假如那臭光头当年没有被我一刀分尸的话……”许定牵牵嘴角。“……如今他该会站在流木之上,怒吼而起,攻击前
方船只,负责引起混乱吧?”
可惜臭光头的儿子郭淮早已归顺曹魏,成了司马家的爪牙,不会来帮你了。嘿。
船只戛然急停,部分士卒在毫无准备之下踉舱滚跌。只有许定,以及围在他身旁的贴身侍卫,彷佛早有所料,纹丝未动
。
“为了证明自己这些年来有所进境,更为了打乱我方阵脚,杀咱们一个措手不及,接下来,应该跳到……”
许定抬头把视线移到两岸峡壁上居高临下,最易朝船只突击之处。
“……这里吧。”
果然。随许定视线所及之处,峡壁上刚刚现出一个身披红袍,仗剑而立,袍袂飘扬间只露出一只诡异骷髅眼罩的神秘身
影。
身影在群众凝神注视下缓缓伸出食指,指向立于船头的许定。
“看!是独眼刺客!”“弓箭手!快来!”“大人!请回房躲避!”
燎原火。最了解你的人,果然,是姓许的。
许定无视周围刻意制造出来的混乱,轻轻吐了一个字。
“蓬。”
蓬。
“着火了!”“那家伙燃烧起来了!”“是谁放的火箭?”“没有!咱们没放!”“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