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才一睁开眼,从来不受世俗束缚的战神,自回忆里的人生崩一峰滑下,赫然发现,自己正被梦里踩在脚下的毒蛇……不,被如蛇粗绳紧紧勒住全身。
英雄的踉呛,枭雄的失策,往往只在这一瞬片刻。是故历史里的英雄和枭雄,都很少睡,也很少醉。因为,睡和醉,都容易让自己警觉减弱,让这空白茫然、虚实交会的片刻,延缓更久。
只有失意的英雄,才会醉,才会醉倒睡去。
在意识和无意识界线模糊的一瞬,在这身不由己、彷徨迷惘的片刻,他醒来了。
却茫然未知梦里梦外,哪一处,才是现实。
明明就在梦里把那些烦人的绊脚石再次踢开,站在宫殿之上,接受世人膜拜;明明梦里自己正在濮阳城中浅尝人生巅峰的甜味,轻描淡写将巍峨如岳的许褚踏在脚下,以慑人霸气教夏侯兄弟、曹洪、于禁和韩浩等名将杀得战意溃散、颓然跪倒,把当世枭雄曹操迫至穷巷,教他如日中天的人生首次遭逢死亡最接近的威胁……怎么一睁开,一切就轻易幻灭了?
明明梦里飞跃成神,怎么只是一瞬,一瞬间的恍神,就跌回凡间,变成这样子了?
一刹的失策,足够令他一生的勇武强悍尽化云烟。
只消划下最后一个标点的手一松,弄得撇不似撇、非圆非点,就让前面无数惊世骇俗的语句,都盛不住,满盘落索了。
传奇之为传奇,只因为它的结局,总是非常完美。
而此刻,战神的结局,殡落的一瞬,却是如此不忍卒睹,甚至,往往会被后人误以为,是伪冒的一笔。
怎么可能跟前半生的闪烁早慧这么不相配,甚至,连点点应有的首尾呼应与讽刺都寻不吾?
不仅世人疑惑,就连当事人,也兀自疑惑。
哈哈哈哈哈。
笑什么?臭老天,看到我这样子,很好笑吗?
哈哈哈。
是你。
我,笑得难听吗?
他才刚走了,又轮到你了。
现在笑的,是我啊。
董卓,还是那一句。我活得比你久,而你……
……而我,不过是一块没用的石碑吧?
我跟你不同。我不是人——
——你不是人。你不过是上天刻意放在这块纷扰大地上的路标。
人定胜天。我吕布正值壮年,正奋力维护自己的路。
逆天而行,不得善终。这是你的最后一步。你……已经行人止步了。
闭嘴。你跟他们一样,也是被我踩在脚下的烂石碑。这只是梦,我的存在——
——你的存在,只是上天用来指引它的路标。我被你利用,你被祂利用,生命,原是公平得很。
祂?它。
石碑?路标。
它是什么?
臭老头!别跑!笑什么!回来!快说!它是什么?它……是谁?
别急。我等你。
我的好儿子,我在地府等你。
慢着——谁?侯成……宋宪?怎么会是你们?还有你、你和你……你们是谁?我在哪里了?竟只有十来个人,就胆敢大模斯样把我捆起来?喂!你们这群历史里无名无姓的小脚色,你们忘了我是谁了吗?怎么不怕我?
声名显赫的战神,在惊醒的一瞬,竟然无法在喽罗的眼里寻到半丝应有的恐惧与敬畏。
出生以来,每个凝望我的凡夫俗子,甚至当世豪杰,他们的眼里总是带着自然流露,或是极力掩藏的一丝畏惧。
这畏惧,是我尊严与力量的泉源。
这、这是梦吗?我变成别人了吗?谁都知道,我不是——
“你也毕竟是个人而已。”宋宪斜睨了吕布一眼,就继续专注把粗如腕臂的绳子勒紧、打结。
哈哈哈。你听到没有?哈哈哈哈。
啪!
火辣痛楚炸来,一直牢牢戴在吕布头上的金刚环,
就给侯成一拳打飞开去,乒乒邦邦,划破空气,
旋转成血,在地上越滚越远。
孩子,恭喜你……你头上的冠冕,终于离你而去了。
“吕布……”侯成面露憎怨,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一脸惊惶的吕布。“……久候了。”
又是一拳。吕布连人带枰给轰飞开去。
孩子,孟子有告诉过你,人和禽兽的分别吗?
好痛。妈的。怎么会这么痛?
典韦为救曹操朝我左腿的奋力一击,许褚毁天灭地的拳,关羽与张飞二人绝强合击,甚至是那讨厌的燎原火刁钻狠妙的刺杀,都不曾教我感到恐惧与痛楚,怎么平日我正眼也没瞧过一下的侯成,这区区一拳,竟教我感到……痛?
为什么我会懂得痛的?
我儿,爹在地府等你呵。
小东西,是因为你所有伤痛,都由我来承受了的缘故吗?
小东西,爹好想你。
下一步……也许是当个父亲,生几个孩子吧。
刚又杀了一个父亲的,说想当父亲。
主子不怕报应么?
不怕。
爹,女儿不怕。女儿只是恨。恨自己不是男人,恨不能与父并肩作战于沙场,最恨……爹,女儿最恨……虎父生的,只是犬女。
念及在指缝间溜走、惨死眼前的爱女,自诩天下无敌的战神吕布,又是一阵阵揪心与难过。
是不是因为那么爱,所以才那么痛?
不是人的时候,再痛,都不过是痛快。然而,当吕布成了有血有肉,对他者懂得关爱的一个人,却连一群喽罗的眼神,都刺得他疼痛不已。
妈的。吕布你在搞什么?你是人所畏惧的战神啊,喂!你们不是一直把我当作怪物,不把我当人吗?为什么现在你们都不害怕我了?为·什·么——?!
“战·神·吕·布……吗。”侯成一脚畸在吕布咽喉上,一脸平静,连丁点大仇得报的兴奋狂热都没有。
喂!你们忘了吗?我是人中吕布啊!你们这些小喽罗侥幸能够扳倒我,不是应该高兴得要飞上天了的吗?
“又谓吕布不是人,又谓人中吕布……”宋宪拔剑。剑刃反射窗外白雪,刺眼得很。“……究竟哪句才是真的?”
自许临着《非人论》,不是人三个字,已经成为吕布更广为人知的名宇。
只是,一直千方百计摆脱这个称号,努力想证明自己,从人们眼中的禽兽畜牲变回一个人的吕布,万料不到,由不是人真正变成一个人,会是这样。
有人认为由不是人变成人,是一种进化。
然而此刻被一群喽罗五花大缚,束手就擒的吕布却忍不住怀疑,这是进化,还是……退化。
也许,从一开始,一切根本就是个骗局。
一个由全天下人合起来除掉我的惊世大骗局。
对了,一定是这样。因为我超群绝伦,因为我太强,强得太刺眼太具威胁性,强得太为匹不容,所以你们才合谋骗我,让我由不是人,自甘退化,变成一个跟你们一样的人。
一样会害怕,一样会软弱,一样会……累。
嘿嘿。很好。
原来到最后,能够打败我的,还是我自己吗。
因为我软弱了,你们才有机可乘。
他妈的。一切都是你们的毒计。道义、信任、爱与痛楚,都是你们加诸在我身上的慢性毒药。
陈宫、高顺、张辽、小孟、小东西……原来你们都有份。
“还有谁?”
洞悉了这惊天秘密,崩溃暴怒的吕布歇斯底里咆哮。
“还——有——谁——……”
还有谁有份侵蚀我?还有谁?
“要杀你的……”宋宪不屑道。“……岂止我俩?”
嚓——
身后士卒纷纷拔剑。
顷刻,白门楼内剑影如雪,雪影翩翩。
“一人一刀,你猜猜下第三刀的,又是谁?”站在宋宪旁边的侯成一手执剑,另一只手,朝楼梯那边扬起。
空气飘来衣物的霉湿气味。那是由无数遇溺浮尸堆叠的浓烈香气。每次夜深回家,小东西的房间外,总是飘来这样的,软软的砒霜一样的香气。
踏。踏。踏——熟悉的脸孔从残破喘息的楼梯上拾级而上。
带着一身从家里捎来的毁灭甜香。
我认得你。你……是我妹妹深爱的男人?
你,是我信任的人,是被我认可为家人的那个人。
当年手刀董卓,飞跃成神,站在人生巅峰的我,为了弥补心底深处的遗憾,满足家庭温暖,我,随便找来了一些人,一些绝对没有能力加害于我的人,当我的妹妹,当我的家人……
嘿。不是人,何来家人?
偏偏,越不是人,越是深切需要可以不必算计提防的,家人。
想不到,慢慢地,我竟然,对这些随时轻易捻死替换的“家人”,有了真正家人的感情。
连这个义妹深爱的男人,我也爱屋及乌,没有刻意提防。
我想不到,原来出卖我的人,就是你。我义妹深爱的男人。
就在我需要家人的那一刻,我的翅膀,我原应无敌的身心,就应声崩裂。
痛得撕裂。
痛吗?
不痛。
一点也不痛。
“小东西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小孟缓缓踱到负伤止血、低头呜咽的吕布面前。
“看你,是我认识的吕布吗?”
一脸憔悴的吕布犹如惊魂甫定的兽,愕然抬头。
“听说姓吕的,什么都不怕。”小孟把眼前受伤的兽扶起。“痛惯了,就不痛了。”
人生最痛,不止于此。
是么。小孟,不是这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