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生至痛,是出生入死的兄弟离去。
  ……却无法共赴黄泉。
  痛的,是有人为了自己,而跟仇人为伍。
  ……自己却无能为力。
  更痛的,是至亲……
  至亲。
  至亲对自己的存在不闻不问。
  小孟,你在说我,还是说你?
  你说的……是下刀那一刻,还是预言我这一刹?
  小孟,如今我懂。
  人生至痛,是痛爱。
  是至亲爱人给你的痛。
  “大舅……”魏续的剑,比任何人手里那一把剑更刺眼。“……你毕竟是人啊,”
  “妈的!”吕布被刺到痛处,忽地大力挣扎,几乎就要扯断缚满一身的绳子。“你这猪狗不如的禽兽!你连家人也出卖!”
  “本非骨肉,何谓亲人?嘿……”魏续朝吕布的脸孔啐了口浓痰。“……我姓魏,你姓吕,谁是你家人?”
  这句话,犹如五雷轰顶。
  本非骨肉,何来家人?
  这句话,无比熟悉。
  你姓董,我姓吕,谁是你家人?你姓丁,我姓吕,谁是你儿子?
  嘿嘿!老董!你听到了没有?
  哈哈!我的好儿子!你听到了吗?哈哈!从你出卖第一个父亲开始,就该预料到有这样的结局啊!姓丁的!又给你料中了啊!
  嘿嘿!孩子!你不信天,天却给你现眼报了啊!
  “天、天杀的!你……”吕布一颗心已经沉下去了。“……你、你不是人!”
  才刚吐出,已经后悔了。
  不是人的,骂对方不是人。
  要不这人真的比我更不堪却也更厉害,要不,就是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既自卑又自恃的不是人了。
  我的一生,经历过无数比当前更险峻、更九死一生的困局,可是,即使再黯淡无望,我的信心,也不曾动摇过半分。
  因为我相信,我跟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是不同的。
  不是程度上的不同,而是本质上的不同。你们再厉害,终于也是人。羁绊你们的七情六欲,以及诸般恐惧软弱,我都不曾拥有。
  可是,在这一刻,钻进我鼻腔里教我沭然醒悟的一口冷洌空气,却让我清楚感到,这次真的完了。
  再高耸的难关也能安然跨越,历劫不死,还能浴火重生,最后却阴沟里翻船,给白门楼这老朽破落的低矮门槛绊倒。作为一个霸者,这样的下场,实在有够悲凉的。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白门楼,不过是泰山下的培搂小丘而已。
  妈的。还以为正在上斜的我,究竟是何时开始,从山巅一慢慢下斜的?
  登泰山而小天下,哈哈。
  相比垓下被围、乌江自刎的寥落结局更黯然,也更教人气短。
  当局者迷。项羽啊项羽,曾经嘲笑你怎么失策至此的我,想不到如今,竟然比你更可笑,更愚昧。
  难道,古往今来被归为有勇妩谋一类的霸者,下场都无可避免的相似?
  “吕布……”宋宪把剑架在吕布颈项。“……报应的时候到了。”
  “当我知悉主子董卓真是被你所害,我就一直恨你,日思夜想该如何能够接近你,为主子报仇。看着你逐步往上爬,距离我们越来越远,我的确以为,这心愿此生根本不可能实现……”侯成的脸上,终于浮现出因怨恨而生的红晕。“……然而此刻看你落泊软弱的模样,如此轻易便束手就擒,我发现多年来的恨意,根本就是多余的……”
  从不被吕布放在眼里、甚至被他蒙在鼓里,轻描淡写欺骗了那么久的侯成,内心一直忿忿不平。若不是司马家通风报信,把真相和盘托出,他还会一直被骗下去。然而他从没想到,此刻竟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大仇得报。比起较自己聪明厉害百倍的强者,像董卓,像李儒,都相继败在吕布的手里,然而此刻吕布却栽在自己手中,难道直一是时也命也?
  俯视眼前潦倒落泊的吕布,这个大时代里毫不起眼的平凡男人,终于叹了口气。
  吕布也叹了口气。他忽然忆起,自己此生唯一无法得到的那个人,曾经在天水围城的暴雨夜里,搂着自己疼爱的女儿,轻轻朝自己雄伟坚实的背影叹了口气,说了句一模一样的话。
  世人都以为,我被你美色所迷,而作出糊涂的决定。
  世人都以为我为了你,甘愿背上弑父恋母的罪名。
  然而只有我才知道,我和你之间,有过什么。
  貂蝉,不……小孟。普天之下,你是第一个,把我当作人看待。
  因为你,我才像个人,才懂得爱,和痛。
  因为懂得,所以软弱。
  因为有爱,所以踌躇。
  一日一踌躇,就无法一往无前,百毒不侵了。
  白楼难受雪,悲风四野闻。
  出生以来每一刻都费尽心思跟上天顽抗的吕布。正奋力维护人生道路的吕布。终究……觉得累了。
  就这样闭上眼睛,回到刚才飞跃成神的甜梦里,好吗。
  回到那个我对家人重新萌生期待的一瞬,那无有悔悟的一瞬之光。
  脆弱的楼顶抵受不住积雪,哗喇一声,积雪连同瓦当坍塌倒下,压在吕布身上。
  冰冷彻骨的雪,在吕布滚烫的脸上,慢慢融化,往两边淌开。
  此刻,终于确认自己是个人的吕布,活着以来第一次,确切体会到,何谓悔恨。
  太初有道。熹微亮光打在吕布眉心的淡青色疤痕上。他把吸进肺里的一口新鲜空气,悉数呼出。
  原来当人,是这么痛苦……这么无力的一件事情。
  “下刀。”吕布漠然道。
  “后悔已经太迟了……”魏续以剑尖抵住吕布脆弱的咽喉,禁不住双手抖颤。
  这高高在上的一代战神,就要死在我魏续手里了。
  从此,所有人都会记住我的名字。
  若不是那天司马懿前来找我,替我安排一切,我也不可能这么顺利便把这绝强战神手到擒来。
  所有强者都做不到的事,因为司马家在背后出谋献策,让我捡了个现成便宜,轻轻松松的,一剑定江山了。
  甫想到这里,魏续的嘴角禁不住扬起。
  “由人变回不是人,比你想像中还要容易啊……”魏续举剑,雪花纷飞,满目凄迷,如幻似魅。“……只要你死了,你就不是人了。”
  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了。
  “做鬼去吧!”魏续怒吼。“好好在地府跟你几个爹爹忏悔吧!三·姓·家·奴!”
  我忽然想起,为什么一直以来,所有人都害怕我、讨厌我了。
  即使他们不知道来龙去脉,还是人云亦云地骂我三姓家奴。
  仿佛只要最初你做错了什么,往后不管你如何对,比别人做更多对的事,都一样错。
  错的人怎么对都是错。对的人再错,大家还是觉得对——这是什么道理?臭老天!这公平吗?
  公平吗?
  我不是唯一一个这样做的人,为什么所有人却把矛头全都指向我?
  充其量,我只是在这封建虚伪的时代里,首个敢于戳破禁忌,踏出第一步的人罢了。
  棒打出林鸟,不妥协遵从大家唯唯诺诺的方向,代价就是背负这莫须有的罪名了吗?
  臭老天,为什么你要把我扔到这个不属于我的时代里,眼看我这个不是人的东西在人群里为世不容,被群起攻之?
  从一开始,我吕布,就背负着这卖父求荣的罪名,被歧视,被排挤。
  卖父求荣。
  丁原。董卓……
  现在你俩,应该笑不拢嘴吧?
  很快,我便来见你们了。
  听说。
  有一种罪,先于犯罪而存在。
  有人把这种生而即有的罪孽,称为……
  天罪。
  而我,就背负着这无可摆脱的天罪,
  在这满口圣贤虚伪道理、口是心非的世界里,
  ……动辄,得咎。
  ……颠沛,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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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其中有物
  银月若盘,大汉似刀。寸草不生的山岩在万里黄沙上屹立斜放。
  习习风沙下,一队商旅打扮的队伍,正在沙漠上赶路。化成白骨的马尸散落各处,斜风弗弗,有白骨被大风吹起,另一边又有另一副骸骨被黄沙掩埋。
  这队低头疾行的寻常商旅,风一吹,布帛下却现出一身劲装。不管风沙急劲,路陡路斜,队伍仍然有条不紊。为首数人以及牵马者布帛包裹下的一双眼睛均骠悍有神,脚步带劲。队伍最后,是数个像槛车一样的,以木嵌成的箱子,外面覆以厚布。脚夫神情恭谨地推动木车,侍从于马背上戒备监督,生怕一丝摇晃,都会让车中物事损毁似的.
  队伍中最多侍从围绕护卫的是一名衣着华贵的汉子。汉子宽袍下一身铜玄钟甲,顷刻,汉子清了清喉咙,牵马者立即拔开木塞,递上葫芦。汉子接过葫芦,扯下布帛,露出久经风霜的黝黑皮肤,以及一脸深刻的皱纹。汉子大概四五十岁,从他极具威严的法令纹看来,这人即使不是位高权重的大官,也该是个极具威望的人物。
  “杨儿啊……”汉子珍而重之喝下一口凉水,将布帛盖回口鼻。“……什么时候才到并州啊?”
  “义父……”后面骑马青年快步追上,神情恭敬。“……刚才已经过石门水,边关就在前面,快了。”
  “杨儿,这五原郡,虽也属并州之地,然而一关相隔,我说啊……”被称为义父的汉子极目远望。“……匈奴之地,亡人无数,咱们还是加快脚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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