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如此肆意任诞的人物,怎能长寿?
因此,他被冠以三姓家奴的荆棘环,被唾骂,被不齿。因为他是卖父求荣的无义之人,所以我们出卖他、背叛他并没有罪,反正也是替天行道,为被他出卖的人吐一口乌气,让他也尝尝被出卖的滋味罢了——可是,谁说对无义之人就可以不讲道义?如果是这样,我们跟他们又有什么分别?因为他曾经劈过腿,所以我现在劈他腿我就天经地义了?要是你杀了一个曾经有杀人前科的市民,你是否就不必被起诉?
是故,吕布三姓家奴的罪名,不过是一种类似原罪的罪衍。
一种与生俱来,却不过是莫须有的罪名。
卖父求荣、背叛伤害之事,整个三国时代,吕布不是唯一一个这么做。比他更过分更禽兽的大有人在,可是,被骂的就只有他一个。
同时,敢于跟整个世界的虚伪道德教条为敌,不遵照别人的游戏规则行事,如此坦率显露,诚实面对自己的人物,整个三国时代,似乎,也只有吕布一个人。
在陈某老师的诠释下,吕布在《火凤》第二回《残存亦没路》初登场,开展他魅惑传奇的第一句对白,是“天下间我已没有对手了”,轻描淡写确立了吕布的高度。我们习惯称许一个人强到某个难以企及的高度为“如入无人之境”,然而吕布的强大,从一开始已经是“入无人之境”,不是“如入”,亦无“渐入”的过程。打从故事开首,他已经在董卓麾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战神传说教天下人闻风丧胆,为报义兄许临之仇,单人匹马闯进方圆五里的军营,连杀三十名大将,甚至以十全吕布之计混淆群雄视听,化名袁当引残兵上当一举歼灭……如此智计,如此勇谋,这些令人惊叹的布局,他是如何想出来的?是谁曾经启蒙过他,让他后来能够一出手便冠绝天下?
因着这个疑问,我写下《奉先》,仔细推敲他在《火凤》第一期现身前的诸种经历,并且把三国志里被描述为“为人罢略,有勇武,善骑射。为南县吏,受使不辞难,有警急,追寇虏,辄在其前”的丁原当作吕布的启蒙老师与父权投射原型登场。凤凰无宝不落,能被吕布看上眼,拜为义父加以接近利用的人,总不会是什么窝囊废吧?他总有其过人之处吧?
因为有无数阳奉阴违的伪君子,才会有被视为真小人的吕布。对于父亲,我们要不膜拜模仿,要不就中了佛洛伊德的圈套,成了弑父恋母情结的伊底帕斯王,一辈子只求摆脱父亲,刻意跟他相反,同时企图超越。
是故,吕布一再背叛父亲的行为,也许,也不过是用另一种方式超越自己的父亲而已。
在我眼中,吕布不过是敢要也敢弃,无视世俗规范的前卫之人。在他眼中,任何人,即使是世人眼中的枭雄坏蛋,也有其值得学习吸收之处,学完了,再没什么值得留恋,就把没有利用价值的绊脚石除去。老实说,这种观念,在讲求利益与实效的商业社会,根本就是稀松平常之事。
吕布没有错,他只是错在走得太前,而世人却跟得太慢,而已。
如果《奉先》这本小说需要一条副题的话,那么,它将会是〈战神吕布的学习时代〉。
吕布在《火凤》故事里的强横深邃,其实只是写作理论里那个“冰山一角”比喻,而我做的,就是把它底下没有显露的山腰山脚挖出来呈现给大家监赏把玩。要是大家读完《奉先》,回头再读《火凤》,细味吕布跌宕而短促的一生,就能更清晰感受他的头痛何来,他的下一步理论如何影响他的决定,理解他跟张辽为何从一开始就惺惺相惜,高顺何以对这三姓家奴生死相随,他冒充袁当欺骗小孟时的心情,又怎么以移花接木、围外有围之计嫁祸李儒、杀败董卓,站上人生巅峰。也许,你还会原谅后来他怎么以如此不相称的夭折方式完结他的人生。
用文学一点的意象去说明,这本《奉先》,其实是一次把蛋壳敲破的记录。
当不巧生不逢时,生下达地,当你的真性情与理想为世不容,你,会怎么做?
要当忍辱负重、表面上装笨装平庸来减低别人防范,好让自己一步步迈向目标的丁原,还是当敢要敢弃、无视礼教规范,懒理别人批评尽情飞扬疾冲的吕布,是我们踏入这个社会必然面对的问题。当丁原和吕布都只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分别,当两种行事方式都无法走到终点的时候,我们也许需要反思,是姿势与形象决定胜负,还是世上根本就没有所谓必然成功的行事方式,一切不过是成王败寇,视结果而论的一种模棱与无为?
有人为自我形象与定位的两难费煞思量,有人认为一切不过是演技未够炉火纯青的问题,也有人认为要是不幸出师未捷的话,一切忍辱负重便显得无谓了,而且更会背负自己不想要的挽联含恨而终。我的看法是,成败有时真的不由自己决定。君子以不在我者为命,哪种方式的前进过程让你快乐一点,舒服一点,就用哪种方式生存好了。
即使结果没有分别,至少过程,我们有爽到,而且,不悔。
王贻兴
二零一零年。八月下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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