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被许褚、夏侯兄弟一众猛将合力缢杀的吕布,
一双渗血眼球竭力在人群里寻找那讨厌而熟悉的身影。
唯才是用的曹操,不可能不留我。
单凭那个懂得相人的刘备,不可能成功说服曹操的。
一定是他。这一次,一定又是他从中作梗。
他在哪里?那讨厌的统絝子弟,躲在哪里?
吕布瞋目怒盻,瞿首问天。
在哪里?苍天,你在哪里?
苍天,你在等另一个时代的到来。
由不是人进化成人,也是时候要回去了。
万夫莫敌的一代战神,在世间留下无数未被消化的惊叹,最后——
“他妈的。”
你不负责任把我抛弃到这个世界,原来……
就是为了引导愚昧的世人迎接这个将要降临的时代?
绝伦非人的我,原来——
也不过是一块路标?
不甘被利用的战神,以一双眦裂血眼,看穿了上苍的意图。
同时,看到了它。
时日曷丧!!
予及汝皆亡!!
眼前血红色的天空,
有一只全身浴火的凤凰,
眇眇忽忽,翘首振翅,
直向吕布胀极欲爆的晖血眼球啄去。
沙尘扬起,
头颅被砍的吕布,在颠倒的人间世,
忽然看见校场上站着两个安心离去的血色同类。
两人以为,吕布死了,天下就属于他俩其中一人的了。
然而他们并不晓得,两人如今仍然如日方中的影子,
正被火凤的荧惑光辉拖长,
仿佛,终会被无声叼走,吞噬……
他们,原来跟自己一样,
也不过是终究要被火凤吞噬,
被上天豢养来壮大它的饵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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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曷丧。
彤云如火,直往茫茫大漠展翅燃至。
狂风沙尽作刺耳鸟鸣,像被火鸟怒啾啄食的荒漠。在这百年罕见的沙暴中,只见黄沙翻飞,大地深处,竟褪出一具灰黯不全的幼小人骨。
片片衣衫,连同断箭,像刚出土的史书残页,在狂卷怒号中轻易被撕成细沙。
关于某位在这时代横空出世的重要人物的身世,就这样。在没有人发现的情况下,揭盅了,然后,又被从另一方刮来的黄土掩埋了。
赫然曝现的尸骸旁边,正有一虺虫似的小黑点缓缓匍匐,而马尸,血肉未腐的马尸,就在不远处。当这黑点爬过尸骸,尸骸就不见了;它爬过石块,石块就在大汉上消失掉。它吞吃所有经过接触到的东西,吸收所有对自己有利的东西,以吞噬为手段,以进食为生存目的。当吞噬的东西越多,它就越是胀大肥厚,到了某个地步,这黑点就会分裂成几个细小的黑点,分道扬镳,遇人吃人,见物吞物。
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
在没有竞争的情况下,它会以吞吃外物为优先条件。然而当竞争来了,为了提升自己的容量,它会猛然吃掉身边的同类,以保地位,以壮其形。
其上不晈,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
这片长年纷扰的茫茫大地,是它的生存福地。
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它无定势,无常形,甚至无名。它是无状之状,亦为无物之象,在后世某些记载里,它被称为蝜蝂,远古又有人曾以鹓鹞或者神鸟火凤称之。有人说它不是人,又有说它能化身不同面目,一时装作大漠孕育的怪物,一时化身宦官之后,三公世家的于孙,或作忠臣的儿子,甚至,是仁厚爱民的皇帝血裔。
然而,不管幻化哪种形相,他们,都是它。
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从这片大地有了朝代开始,它就存在。朝代兴替的规律,同时,也是它进食的规律。
吃外,兴邦立国;吃内,朝衰国亡。
它分久必合。它合久必分。
千百年来,它是这片染血土地上,每个人民眼球里的微细黑点,同时,也是他们心底深处随时扩散异变的致命劣根。
吃人的本性,植根于这民族每个子孙的血脉当中。要不吃人,要不被吃。
至死方休。
听说,在那个火凤燎原的吃人时代,
那个被奉为战神的男人,他头痛的原因,
不因他的经历,也跟他受过的伤无关。
而是,他根本——
记·不·起·自·己·究·竟·是·什·么。
据说,最先目睹这黑点的老叟,曾经以抖颤的手,搜索枯肠,在竹简上写下了它的名字。
顷刻。
天雨栗,鬼神哭,狂风大作,黄沙蔽日,黑点因为这倾吐出来的音节,而膨胀扭曲,整个大地,为之迸裂,为之撼动。
还没来得及把它的名字喊出,刚写在竹简上的墨痕,转瞬,竞在狂风暴雨中,化回黑点。
把眼球以至眼球后面的脑袋穿透薰染的,黑点。
这位白眉白须,姓李名聃的老叟,竭力翕动乾裂的嘴唇,朝风沙中蠢虫欲动、晕染变大的孤绝黑影,畏缩地吐出了刚写在竹简上的名字。
它的名字,就叫作——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
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
吾不知其名,字之曰——
“——不是人者,何也?”
“不是人者,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
有人之形,故群于人。
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
许临!《非人论·非物第一》,引《庄子·内篇。德充符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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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早在《火凤》面世之前,陈某首部得奖作品《不是人》就开始以“不是人”一词指称吕布。在这部短篇作品里,不是人三字,最初是指吕布忤逆弑父,禽兽不如,故曰不是人。后来,不是人三字在《火凤》里得到进一步诠释与延展,成了强绝人伦,武艺超群的代名词。几乎所有武将都渴望把这个原带贬义的字眼冠到自己头上来,甚至以自己下被人当作人看待为荣——因为,到了后来,不是人三字,已经不再是那个人的专称,而是某类超凡人圣的强者的同义词了。
撰写吕布的故事,无可避免要深刻思考不是人一词跟吕布的关系与意义。在我看来,吕布在他生存的时代,是横空出生,生下逢时的畸零怪物。当一个人比周遭同类超越太多,他的存在,就会引起恐慌。大家都会把他当成另外的一种异变物种看待,只要他一息尚存,就会继续对比出自己的平庸与模糊,因此,群众的阴暗面就会被牵引出来,他们会团结起来排挤他,伤害他,群起攻之,这是生物的自卫本能,同时,也是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的逆淘汰效应。
因此,尽管强横闪亮一如战神吕布,还是无法在那个群雄割据的乱世挺立太久,甚至还没机会看到三国鼎足而立,就黯然败亡,我们其实不必惊讶。奇才败在庸才手里,有个性的被没有个性的淘汰,在中国漫长的扭曲历史里,吕布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只是特别教人惋惜那一个罢了。
所谓胜利者,每个人心里的定义都不一定相同。有人认为屹立到最后才是胜利者,而我,却会用另一种标准审视。当一个人生命早已结束,可是他的影响力与精神仍然顽强渗透在人世,下仅音容宛在,还无处不在,彷佛根本没有离开过,那么,这个人,我会认为,他比仍然在生,看似胜利,实际透明的所谓胜利者,还更毕肖一个胜利者。
观乎整个三国时代,尽管吕布早已缺席,可后来逐鹿中原的零余者,即使风格各异,还是经常把这位不是人的战神挂在口边,把他当成“沉锚效应”(anchoring effect)那支锚,用以评监所有武将的强弱贤愚,甚至隐然成了沙场战将的最高指标:此人可比吕布;将军犹如吕布再世;即使吕布在生也未必跟他比肩……
传奇之为传奇,总是因为短促,以及结尾点点教人惊讶的意外。流星一样的吕布划过虚伪而纷乱的东汉时代,为后世对武将对强者轻巧划下了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然后,就匆匆殡落,彷佛是上天刻意扔在这个不适合的时代的实验品似的,就看看祂制造出来的人类如何面对这既是人又不是人的异类,并且藉着这异类的牵引,把人类导引到訑希望的方向去。
这就是为什么,吕布不仅在三国时代,甚至在整个中国历史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原因。
在我眼中,吕布不仅生不逢时,还生不逢地。东汉末年,虽然是群雄并起、人材辈出的乱世,可是,它同时是一个伦理道德规范仍然严谨的儒家社会,两汉大部分官员,就是以郡国举孝廉这种虚伪矫饰的风气下选拔出来的,尽管很多孝子廉吏不过是买官鬻爵的产物,全国上下所有以孝闻名、以德服人的名士,说穿了不过是演技精湛的演员,骨子里都是肮脏狡黠的伪君子,然而,在这个强烈被要求扞卫道统、以儒孝治天下的时代里,每个人都得遵行阳奉阴违这一套游戏规则,否则,就容不下你。强如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也不敢明目张胆篡汉,也要千方百计获得清议名士许劭的品评,以求进入名士社交圈子,站在起跑线上,就是这个道理。
偏偏,在这样的时代,有一个人,没有戴上人人都挂在脸上傍身的假面具,毫不掩饰自己的个性与态度,大刺刺以真面皂不人,这种人,怎可能不被整个时代的人痛恨围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