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一章(1)

  雨下了一整夜。
  她清楚地知道,因为她听着雨声一整夜,听着它的节骤从磅礴到微弱。然后,她的悲伤也会随着雨声的变小而逐渐消失吧……
  光线不明的房间里,易女一个人蜷缩在靠床的角落处,像是突然醒过来般,她睁开眼睛,没有任何悬念,撞入视野里的是一片黑暗。眨了眨睫毛,呆滞般愣愣地注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从臂弯里抬起头,只是稍稍一动,却发现身子早已麻痹到不行,造成的小动静所发出的细微声音,在空荡暗幽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勉强扶着床沿,她脚步不稳地站起来,然后茫然地看向四周,看着房里的各种陌生的轮廓,视线最终幽然地定在窗户的位置。起身缓步走到窗前,她望着厚重的窗帘,迟疑了会儿,伸出手轻轻地一探,突如其来的微弱光线,让她微眯了眼,下意识用手挡住——外面天空原本厚重的云层已渐渐褪去,露出不甚清晰的蓝,经过一夜,滂沱大雨变成小雨细细飘落,她看着雨将过欲还晴的天空,雨渐渐停歇,她想她和爸妈的感情会不会好一点。
  院子处传来杂碎的脚步声还有扫树叶的沙沙声响,应该是园丁还是其他什么人吧,已经早上了呀,天亮了,天终究是亮了。她边想着边着着窗户上残留的水滴延着玻璃表面一点点爬下,留成了一条条的水迹,然后她无聊地对着窗户呼口气,看着一团雾气在玻璃上固定住,仿佛像是察觉般,她的身子打了个哆嗦,手一松,将窗帘放下,转而用双手摩挲着双臂试图让自己暖和一点。
  房间又陷入黑暗之中。
  又呆呆地伫立一阵子,她才把灯打开,整个房间瞬间亮了起来,挪动脚步走着环顾着,接着停在一帘子处,手一拉她踱步进去,里面空间宽敞,墙壁四周镶嵌着设计感与实用度完美结合的橱柜,正中央列着两排长长的精致衣架,放眼望去,尽是琳琅满目的服饰品。这是她不曾享受过的殊荣。
  她慢悠悠地走着,撩拨着,翻看着,一件衣服一双鞋子件件看似昂贵,剪裁也都很得体。
  看,她有专门的更衣室,而她的衣柜长得像商场,从昨天开始,这些东西就全部都属于她的了。她其实挺高兴的,真的,但是她似乎要求得更多。她的新衣服新家当,都很好看,也很奢华。这辈子她根本不曾妄想过呢。她大概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那类吧。扯出嘲讽淡笑,走了一圈晃了一圈,一件衣服都没有挑,易女返回了原路,再度拉开帘子,回到了刚搬入不久的新卧房。气息依然华贵,装潢也很有品位。
  只可惜她不懂得欣赏。
  妈妈要她当个乖女儿,她一直努力地当着乖女儿,她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可是为什么妈妈总是看不见,怎么都不觉得满意?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刚出生那会儿。
  她是在不被期待下出生的小孩。因为经济拮据,所以她被弃养,如果不是外婆,她可能在襁褓的时候就被野狗叼走。外婆走后,她又一个人,没人看得见她,常会忘记她的存在,她跟自己玩泥巴。有时望望天空,有时看着那条长长的黄土路,想着爸妈什么时候能接她回家。夜晚,饿着肚子,她在梦中醒来,泪水布满整个脸颊。长到学龄时,爸妈真的来接她回家了。她有爸爸有妈妈,还有个姐姐,她以为,她终于有个家。放学突然碰上下雨天,无人送伞来,家长会,找不到繁忙的他们,成绩考得再好考得再差都是一样,每天对着冰冷的饭菜,穿着好久忘了洗的衣服,入睡前,假装听不到门外那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争吵谩骂。
  这种生活持续了两三年,总算随着爸妈的离婚而结束。
  只是……
  将视线缓缓放回眼前,易女疲惫地呼出口气后,然后将自己摔在了床上,翻个身将脸闷在枕头里,长发披散而下。
  像是两面的极端,离婚后,妈终于看见了她,在一些方面却过度地注意了她,过度的。
  就连现在,她都能想到,要是被妈妈看见她这个懒散的姿势,一定会用着深仇大恨的语气指责她。
  好女孩是不会这样的。
  所以妈妈也歇斯底里地决定了她的交友情况和裙子的长度。
  妈说在她结婚前她都会是她的责任。她为她安排了好多,像是圣旨般,不由得违抗。她听从妈的旨意,卑躬屈膝,那样的听话,因为她是如此的渴望,渴望着某样像是想要却从未得到过的东西,好像很难得到呢。在梦中的时候,脱轨的心愿偷偷跑出来作遂。她曾经看到自己回到背着书包穿着校服的那个年龄,妈在不停地数落打击找着她身上的各种缺点,她想说一句,总是被“你顶什么嘴”“你跟你爸一样的不听话”类似斥责的语句给吞回去,她不知道为何这些话语听起来如此的尖锐,一遍一遍地像要划过心脏,好难呼吸。梦里妈妈的脸似乎变得扭曲起来,口里滔滔不绝的责备像机关枪一样扫射着敌人,她低着头,握紧颤抖的拳头,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着白,她试图抬起脸来对着妈妈发泄她的不满,然后她就真的抬起脸来了,在那边,她好像有胜利的快感。
  初读小学时,削铅笔玩小刀,手指头被刀子擦过,她跟妈说流血了,近乎哀求地连续说了几遍,妈冷冷看她,说这种小伤就喊痛,你也太娇气了。然后那天她退回房间,偷偷地抹掉好几次抑制不住流下的泪水,刀伤好像真的没那么痛,但心好痛。后来还是班上刚认识的新同学不经意看到伤口替她贴上了绷带,有时她在想,为什么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对她都会比妈妈对她好呢,从那以后,她知道了不能轻易喊痛。她看着手上的伤口一天天的结痂消失,只是心里的那道伤口却留下了疤,一道又一道的疤,新的旧的纵横交错。
  初中时,不管天气如何的炎热,裙子和裤子的长度被勒令在膝盖以下再以下,一旦露出一点皮肤,她就像大逆不道不洁身自好,会跟爸一样不钟情朝三暮四,尽管那时的她连男孩子的手都没碰过。妈妈跟学校的高层认识,要学校替她好好管教她,私底下被同学称为老处女的班主任因此对她爱护有加,总在班上不厌其烦地赞美她裙子的长度,赞美她温良谦恭又乖又听话是女孩子的好榜样,再慷慨激昂地大大贬低某些看起来不学无术别有用心的人,喜欢将裙子稍微撩高一点的女同学,用着怨怼的眼神看她,笑她没爸爸,笑她靠关系,渐渐的她被孤立。她就像是一件没有价值的老古董,不适合参与同学间举办的任何新潮活动,时刻被防备着她向老师打小报告,就算她什么也没有做。
  好不容易挨到了高中,她开始注视着某个人,然后将他的名字写进一页又一页的书扉里,里面载满了浓浓的爱慕与思念,少女朦胧的荡漾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当初妈妈愤怒的脸,她将她的日记狠狠地摔在她的眼前,就像逮到犯人般对她进行严厉地拷问。她颤抖着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妈妈甩了她一巴掌说会替她解决,然后打电话向学校和各个可能认识她的人询问男孩的名字与班级,接着气势汹汹地到学校来对男孩当众下了马威,还认为因老师的督导不周所以把老师也说了一顿,原本搞不清楚状况的男孩恨恨地看了她,于是她的梦开始破碎,只剩下三年的难堪。
  她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废人。不管做什么都是错的。
  这些只是她成长期间的一些小事件而已,只是类似的小事件就像叠积木一样地累积再累积,越高……就越想倒。
  大学刚毕业,就碰上了三十年来的大失业潮。她根本不需要找工作。因为妈会替她安排好一切,是啊,安排好。在其他人还在为未知更高的升学或工作奔波烦忙的时候,她的以后就有了着落。同学羡慕她投胎在好人家,有个有钱的老爸,可以少奋斗好几年,甚至可以一辈子都不需要奋斗。
  有一天,爸爸说对她感到很抱歉,在她成长期间没有尽到抚养的责任,但她永远是他的女儿。
  她记不得父亲他的模样,从小就很模糊,脑海里储存到的只有爸妈不断的争吵。他们离婚时,爸带走了姐,妈留下了她。所以妈只剩下她可以管了。
  从爸爸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后,原本买个东西都要看价钱再做决定的她,凭空拥有了张刷不爆的卡。
  冷冰冰的卡,是爸唯一可以补偿的东西,像是能抵掉所有的罪过。她天真地想着,或许这张卡可以刷出一幢房子,就可以不用跟妈妈住在一起了,恍惚中她有一种想远走高飞的愿望。惊觉自己竟然产生这种念头时,她为自己感到羞耻。妈就是妈,不管她做了什么,也是拉扯她长大的妈,妈最后还是没有放弃她啊,她总是这样说服自己。然而妈却热衷于用各种手段来控制她。
  像是有一种伤害,一旦造成,便无法弥补,让人想着要远远逃离,可是与之深深的羁绊令她感到矛盾,如同陷在深渊里辗转徘徊找不到出口。
  上班,是爸的公司,她唯一需要做到的就是听话。在大学还未结束的时候,她就已经被张罗着相亲。只要是个男的,妈都看得很顺眼,相过几次,也许是她的表情太臭,相过的几次总不是那么的如意和成功。为此妈又责怪了她好几次。
  她看过一则医学报道,说在生气的状态下并不能导致癌症的发生,而是在愤怒的状态下选择了不生气,久而久之,积淀成了癌症。
  她想起了自己,想起了外婆,童年里那片仅有阳光是外婆施予给她的,然后,她没了外婆。外婆是因为癌症去世的。
  她想,这能不能成为一种理由。
  有个念头一直潜伏在心里,活到这么大,想做点不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
  是不是可以……不要那么的听话?
  被禁锢的青春下,她的叛逆期似乎比别人来得晚一点。
  爸的公司是大公司,和妈离婚后,在她长大的期间,爸从穷小子变成了商业巨亨。这也许是妈始料未及的,所以当爸提出要她来公司上班并就近居住时,原本要她当老师的妈尽管讽刺着爸,却还是满口答应了。里面没有她说话的任何余地,她却感觉如果她没照做会对爸妈有了亏欠。今天,是她第一次上班,爸说从熟悉开始,还给了她一些相关资料看。
  思及此,易女忽然动了动,伸长手在床边茶几上胡乱瞎摸,一会儿她从枕头里抬起脸,捉起找到了的手机,看了看时间。
  七点五十三分。
  九点是上班时间,除去路上坐车的时间,她还有半个小时左右可以准备。听说晚上又要相亲,她不打算到时再换一次衣服,所以得好好准备。
  动了动身体,易女从床上挣扎起身,再跌跌撞撞爬到床下,然后吃力地从床底拖出一个大行李箱。
  她有自己的衣服穿,才不需要衣柜里的那些。
  上班和相亲,要穿什么好?
  对着打开的行李箱,她开始思考。
  很快,她就出现在全身镜前,这样穿,会不会胖了点,看起来就像多长了五公斤的肉,应该还好吧,她想。
  接着她凑上脸去,看着镜中的黑眼圈。好重的黑眼圈,一定要好好掩盖才行。
  粉扑,刷子,唇膏各式各样的化妆用具在她脸上熟稔地点缀,施展着魔术。定完妆后,她戴上了眼镜。最后镜子里再三确认,很棒,她想。
  套上乌漆嘛黑的鞋子,抓起包包,将爸给的资料塞进包里,她大步跨出房间。
  真是笑死人了,身为美术学院毕业的学生,去看密密麻麻的数据和电子产品的企划案,怎么可能看得懂,她连打印机怎么用都不会!
  没有人问过她想做什么。
  擅自替她决定,擅自干预了她的未来,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她知道她不想要这些。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因为不知道,所以也只能这样,不是吗?
  “二小姐,二小姐,早餐在桌上,还有老爷说会等你和你一起去公司——”
  二小姐?她冷笑,哪个世纪的叫法?听了真不习惯。
  易女快步越过人影,抄起桌上的牛奶一口气喝完,再把三明治迅速解决。
  “二小姐,你慢——”声音停止。
  易女转身看到煮饭阿姨对她目瞪口呆,全身静止不动,她冷哼了一下。
  “小易也要上班了啊。”是后妈温柔的声音,“威雄在下面等你呢,要不要带些小点心去——”
  看到后妈跟煮饭阿姨一样成功的被定身,她再冷哼了下。
  大惊小怪。
  下楼,出门,眼前豪华轿车上可以看到爸坐在副驾驶座上,正在讲电话。她先是望着,踟躇着,才跨下脚步。
  司机先生一看她走下来,立马恭敬地为她开车门。
  进车时,她看了司机先生一眼,司机先生也抬起头来近距离地看了她一眼。
  “鬼——”不清楚的声音被卡在喉咙里,这是司机先生的反应。
  真没礼貌,嫉妒她皮肤白。
  车门被紧张又有礼地带上,司机先生慌忙回到驾驶主座,一坐下,搭在方向盘的手偷偷拾起抹了抹额际。像是惊魂未定。
  “开车。”下达命令,易威雄从手机上只移开了没一会儿,又继续讲着电话。
  他看都没看她一眼。易女神色黯然。调了坐姿,她抱好包包,像是唯一可以让她抓住的东西,能让她有一点安全感,她坐在后座看着爸的忙碌。
  “定价方面我们公司还需更进一步的讨论,王总放心,到时一定会给贵公司一份详细的数据报告。”
  “到公司了吗?恩,业绩报表我已经看了,等一下去通知营销部和广告部,九点半开会。”
  “是啊,还在路上,再稍等……”
  手机铃声间段响起,爸的手机至少有三个,他不停交换接听铃响的电话,还边打着电话边时不时看着手头上的文件签着字。
  易女再把包包抱紧了点。爸爸对她而言是个陌生又熟悉的名词。他正在讲的内容,她听不大懂,也不是很想懂。现在后座只有她一人,她稍微放心地放松身体,让背部轻轻倚在后座沙发上。就算戴上了眼镜,爸的轮廓在她眼里还是不够清晰。车的引擎在跑,爸的声音在回荡,一切像是无意义的响声,她有点困。记得爸那天对她的恳求,她相信了也有点愧疚,愧疚曾经因爸放弃她而对他产生的怨。爸还是记得她的,那天她是高兴的。都说商人唯利是图,是不是呢?跟妈的□□不同,对于爸,她像个透明人一样被漠视——如同现在,有点习惯有点安心有点心酸。她以为爸一见到她就会对她嘘寒问暖的。他很忙……也只能是这种相处模式了吧。不该那么的任性的……她看着爸头上添的几根白发,在她长大的时候,他们也在悄悄地变老。
  “安安嫁人又移居了,这里爸就剩下你一个女儿,我希望你以后能接管爸的事业,今天第一天上班,别太紧张,先熟悉一下环境就可以了。”
  突然传来的话语,让快陷入睡眠的神经又紧绷了起来。
  安安是她姐,小时候买过零食给她吃,她记得。一度妈对她的关爱有加是姐在承受,那个时候她是个没人理的小孩,姐跟爸走后,妈把注意力转在她身上了。
  爸对她……真有期望。她又想冷笑了。
  或许她该听话的,因为爸的年纪大了,而且她可以锦衣玉食,人人欣羡,爸的公司是数一数二的大公司,她的工作会非常的体面,她是幸运的。
  ……
  她似乎已经可以看到自己未来旅途的尽头,那种步伐那种轨迹如此的一清二楚。
  怎么觉得有点……无趣。
  中国女性平均寿命七十来岁,她并不奢望自己能活得那么长,但假设不出任何意外,她的人生也才走了三分之一。
  然后……然后……
  她却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为了讨父母的欢心,一辈子为着父母的意愿活着?从学业工作到结婚生子全听从别人的安排?
  她累了。真的。
  她的体内似乎隐藏了一副不安分的灵魂,如今想着要苏醒。
  她想,她已经成年很久了。有权为自己负责了。
  于是她好像做了奇怪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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