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慌怆怆殍命蝼蚁
镇外不远的小道儿旁,一个女娃死在了父亲怀中,年壮的汉子张大了嘴,浊泪在面庞蜿蜒成虫,因为太过悲痛一时间反而哭不出声。“老天爷啊,这是什么世道啊!”汉子抱着女娃瘦弱成骨的尸体,那种无助的声讨和愤怒的悲伤,让经过一旁的凤天阙也不禁心生惆然。
“老天,你睁睁眼吧,我闺女才六岁,才六岁啊!”
六岁~?凤天阙脚步略滞,看那可怜的女娃,显然是敌不住饥饿与疾病而早夭的,正是当年李落阳的年龄呃!
“公子!”李落阳有些激动的声音在凤天阙身后轻唤。
凤天阙没有回头看,她早知道李落阳一直跟着,只是,在雪山上,他不顾小摇性命只为抢夺雪莲,致使小摇现今生死未卜,凤天阙虽然为人淡漠,却依然觉得此事如根鱼刺梗在她喉中!去救小摇,并不是代表在她心中那个孩子有那么重要,而是只有这样,才能弥补李落阳一己私欲所造成的后果,如果救不了小摇,凤天阙相信,这一生一世,她与李落阳恐怕都会芥蒂存心,永难象从前一样相伴相处。
“公子!”李落阳上前一步,声音低哑问道,“公子心里会可怜这些难民么?哪怕只有分毫!”
凤天阙轻摇下头,她觉得自己的步伐有些沉重,哪会不可怜这些平民百姓,只是,可怜有用吗?难民缺的是粮食,不是徒有虚表的同情!
李落阳跟在凤天阙身后,缓行而道:“公子心中既无怜悯,那当年为何救我,后来,又为何救小摇?!”
凤天阙在地上简短而写“两回事”三字,收手时又运用真气将那三个字抹去。
雪花一点点飘落,从天际降临,晶莹剔透,秋末下场薄雪,在往年倒是平常,如今形势,却象勒在百姓脖颈中的白绫,无异于伤口撒盐。
李落阳沉声叹息道:“鲁城大旱,现在的雪,给百姓带不来收益,若是早几个月,下些雨就好了!”
有些微风吹动凤天阙斗笠边缘的黑纱,李落阳一个步子上前用手为她挡住,未及思虑,他便说道:“公子,你既然从未在我李落阳面前露出过面容,那今后也请不要在别人面前露出,可以吗?”
凤天阙点下头,一扯袖子口,撕下块方寸大小的布,在斗笠下复遮上面容。
李落阳心里一阵欣喜,此时已经落远的那个汉子嚎啕之声更响,李落阳心情复又沉重道:“公子,您绝世武功无人可敌,为何不做番事业出来,也不枉咱们在雪山上孤苦修行这么多年!”
凤天阙向李落阳清冷而视,李落阳看得出来,对方根本无意于此,他继续娓娓言道:“咱们身为男子,自然要在这乱世有番作为,朝廷腐败,太后霸权,外戚当道,清除这些奸佞,还百姓以太平,都是刻不容缓之事!”。
“勿参政事!”凤天阙指透真气就地写下四个字,随手抹去后轻扶李落阳肩头,许久了,她都没有再扶过这个少年的肩,如今他筋骨的粗厉硬朗,让凤天阙恍悟,这个孩子,已经不是从前的幼稚男童了。
李落阳看一眼远处失去闺女的汉子,正在悲恸的用手挖着坑,而女娃的尸体孤零零躺在一边。他忍不住忿然道:“难道这些百姓无辜受难,就真的打动不了公子的心吗?!”
李落阳的愤慨与激动并没有挡住凤天阙的离去之意,地面已经平铺薄雪,李落阳攥紧拳头,看着凤天阙一步步远离,象有双手在撕他的心一般,他难过的低吼道:“公子!落阳真的很想知道,您当年为何要救我?!”
凤天阙停住步子,认真想了下,得到的答案却是不知道!再次提步而行,她却不知道自己的背影有多么的决绝,刚才的那一停顿象是给了李落阳答案,窒息与压迫让李落阳直欲疯狂,他忍受不了凤天阙的离开,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象被砍掉一半,他继续在后质问:“公子!在您的心里,这多年,可曾真的在意过别人!可曾有过?!”
凤天阙下意识扶了下胸口位置,将玩偶拿出一半后,复又掖回怀中,这个玩偶,雕刻的多么象一个人啊~!尤其,是那张被刻刀毁坏的脸颊。
李落阳双眼透出嫉恨光芒,他看到了凤天阙这个动作,他知道,她的心里果然有在意的人,只不过,那个人不是他,而是象木头玩偶的小摇!
“小摇?!是不是,公子在意小摇?!”李落阳忍住杀人的冲动,如果现在小摇在他面前,他想他怕是忍不住会立刻杀了那个孩子!一直以为自己才是公子的亲人,没料到,小摇才是,凭什么,那个孩子才跟公子生活四年,他李落阳可是跟了公子十二年了!
而人这一辈子,有几个十二年!
“公子!”李落阳颓靡语调道,“您可以为了一个孩子,万里迢迢去上京,您却不能为了整个王朝的百姓,付出一点怜惜之情!李落阳今天,羞与公子同行!”
凤天阙终于再次顿步,李落阳此时无限伤感,言语沉重道:“如今鲁城灾祸连连,朝廷不但不给予安抚,反而不允许百姓去别的城都避难,公子可知道,再往南走,象今天这种事情会更多发生,到时白骨哀野,冤魂遍布,公子于心何忍!”
雪地映现出几个字:无关之事!凤天阙似乎觉得不能说明什么,又再添上四个字:你要保重!
李落阳心中出现一个裂痕,渐渐,这个裂痕变成无底无边际的洞,而他的心,竟慢慢被这个洞反噬,最后完全跌赴进去。呆呆站在路上,经过他的难民有的奇怪望一眼,有的擦身而过,直到,雪花落满双肩,直到,他眼中再无凤天阙的痕迹。
“公子!”李落阳的声音低到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得到,“难道除了小摇,真的什么都与公子无关?包括,我!”
长路漫漫!
李落阳并没有危言耸听,一路风霜,难民人数开始增多,成群结队的乞讨队伍疲于黄泉边缘,奔向前或许有生的希望,可是每个人都这样想的时候,也许就是齐投死亡。
此时气候虽依旧寒,却还没到凛冽结冰的冻意。路上饿死的人越来越多,有些拣个僻静地将亲人尸体简单埋了,有的,直接遗弃在林子或野地里。
近了鲁都城,城内官府衙门的兵丁绵延数里手持缨枪站哨护卫,只为挡着靠近的难民。向来民不与官斗,何况是无组织成散沙状的饥寒百姓。光站在遥远处望向巨大宏伟的鲁城北门,各个心里就不由而生自卑与敬畏了。
据天黑还有个把时辰,凤天阙依旧拣人少的地方依树而坐,斗笠向前搭在面上呈假寐模样,不一会儿,有人靠近她,听声辩人,显然是个孩子,凤天阙没有动。
“公子,公子~”一个小童头梳两髻,眼睛溜圆,并不象别的乞儿般浑身污浊,他小心碰碰凤天阙的胳膊,递过半张干饼。
凤天阙不能再伪装下去,看看这半张饼,她有些哑然,对周围再漠然,她也明白,这半张饼对于难民来讲,就是座金山银山呃!
小童见对方有反应,喜不自胜模样道:“公子,你吃,给你吃!”他使劲向凤天阙晃两下饼。
凤天阙摇下手,示意拒绝。
“给!”小童不由分说,干脆将饼硬塞到凤天阙手中,然后蹲在凤天阙面前企盼道,“公子,快吃吧,快吃!”
凤天阙再次有了试着开口说话的冲动,但她已经沉默了二百余年的时光,想言语哪有这么简单,声音再次哑在喉中,心中无端颓废,她将饼还塞小童手中,然后稍侧身体做出不想理睬的姿态。
“这,这饼是干净的,公子!”小童有些急了,吭吭哧哧解释着。
透过斗笠边沿的黑纱,凤天阙发现对方的眼神是那般单纯而执着,这让她不禁心生迷茫,小孩子的眼神,不应该都是相同的么?李落阳自小就透露着隐藏不住的暴戾自私,而小摇,凤天阙突然意识到,她从没有看透过那个孩子的眼神!她轻一摸这孩子的头,看向周旁,不远处有个粗布衣裙的少妇瞅向这儿,见凤天阙始终不要那半张饼后,少妇红着脸赶紧冲小童一招手道:“云儿,回来吧!”
云儿撅着嘴边向回走边抱怨着:“娘,公子不吃咱们的饼!”
少妇拉过云儿,着慌得赶紧一捂孩子的嘴,羞怯向凤天阙望一眼后,含着歉意笑了笑,凤天阙一点头,算是回了礼,依旧向后倚树假寐模样。
凤天阙的刻意回避并没有换来宁静。她不缺这半张饼,有人缺,一个中年汉子慢慢走到那对母子身边,然后飞快拉扯过云儿,从他怀中将饼抢出便跑。
“饼!娘~!”云儿哭喊起来,“有人抢咱们的饼!”
中年汉子有恃无恐的跑出几步就停了下来,撕咬着没几口就将饼吞入腹中。云儿娘知道这种亏唯有忍气吞声,欲要拽自己孩子离远些,没想云儿手一甩脱,竟向那汉子站立处跑了过去。
“你还我的饼,你还我的饼!”云儿边哭边打。
只是还没扑腾两下,抢饼的汉子一脚将云儿踹了出去,嘶哑声音骂道:“小兔崽子,找死!”
“云儿!”随着一声痛喊,云儿娘扑了过去,所幸,云儿没被踢中要害,她边揉着云儿被踢中的小腹,边向那汉子厉声质问:“你还有没有良心,冲一个孩子下手!”
“良心!良心能当饭吃?能当钱花?!”中年汉子声音嘶哑异常,恶咧咧骂完后指着旁边三两成聚的难民道,“你当他们有良心,呸!”他向地啐了口唾沫道,“老子要是不抢,他们就得抢!”
云儿娘知道与这种人说不得理,此时云儿缓过劲头,从地上挣扎起,指着汉子回嘴骂道:“你别欺负我娘,告诉你,我长大以后做了官儿,先宰了你!”
“云儿!”云儿娘慌忙抱起云儿就要走。
“慢着~!”汉子阴狠一笑,拦住去路,“小杂种!嘴倒挺硬,老子今天干脆先宰了你,再让你娘跟了老子!”下流的话一说完,他上来一把掳过云儿向人群稀少处跑去。
“云儿!云儿!放开我的孩子~!”云儿娘提着碍事的裙摆追去,却哪里能够撵得上。跟到荒凉些的林子中后,就失了那汉子踪影。
“云儿~,云儿~!”一声比一声悲凉,云儿娘终于吓得跌躺在了地上。难道,难道云儿真的要被那个人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