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也不必过于伤怀,我有汪波涛,我正大光明的夫。于某个光鲜体面的场所相见了,两下里十分得体地互为点头示好,彼此心照不宣——我与耿格,耿格妻与我,我的夫与耿格,耿格妻与我的夫……天哪,我会不伤心么?会么?
  我不知道。正如我不知道米楚华于我们的事知道多少,也不清楚汪波涛真的于此那样安和地一无所知?也许是我不想要知道。现代人就有这个本领,不想知道什么就能够不知道——我在电台主持一档专门为人排忧解难的谈心节目,对心理学颇有一番见地。然而我弄不清我与耿格——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也不知道何以与他越走越近,直至今天……
  对此耿格仿佛更清楚些。我26岁生日,他在一间五星酒店为我设宴——我虽愚钝,仍然以女性特有的一点小聪明问为什么不是在他的酒店,对此他的解释是:“我那里过简,怕唐突佳人。”他对答得体,看似平实实则精彩——再出众的女人也永不会嫌赞美过滥。所以我很满足地吹熄三层生日蛋糕上的26根彩烛,娇媚地笑了——我想那必是娇媚的,因为耿格忽然凝住了,双眼发光,以至侍者连问三遍是不是现在上鱼翅羹他也没有反应。他没说什么溢美之辞,可这已经是对一个女人最大的赞美了。
  就在那一天,他告诉我他喜欢我。如果任换一个有妇使君,听见这话我一定掉头就走,可当时我仅仅是略为恼怒:“你早干什么去了?”是的,当其时,米楚华刚刚在电话里问他何时归家,他们2岁的小儿脑门摸上去有些发烫,虽然不打紧,可是还是当心为妙——喂你到底什么时候忙完?耿格告诉她他正在陪一帮香港来的同行吃饭。而我的手机犹有余温——汪波涛问需不需要来接我,我告诉他我是和耿格在一起,他会送我回去。
  “因为那时……”耿格顿一下,以惯有的敦实缓缓道,“我是配不上你的。我怎能让你这千金贵体跟我一起住那漏雨的平房?”4年前他们刚结婚时住的是租来的大杂院平房,现在住的是带阁楼的140平方复式。2年前我们结婚时住的是52平方的两室,现在仍然是。那时他是酒店三位客房副理之一,我是一家女百家求的淑女典范——所以我很久以后才发现他的存在;现在他是一呼百应的老总,我是一名普通公务员的妻,虽说暂无品相下降之虞,但事实就是,门前冷落了太多。我的脸有些热:“哦,那么现在绰绰有余了?”他赶紧欠身诚惶诚恐:“不不,我绝不是那个意思……”他几乎从不失态,所以我立刻在心底里原谅了他——大概真不是的。
  我知道他喜欢我。那当然,没有靠近我的男人不喜欢我,但是我喜不喜欢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之喜欢他,大约就是因为他是在我身边最久而没有说过喜欢我的男人吧?惟有默默为我搞掂一切事务——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能有什么大事呢?但是只要我需要,他再忙也一定拨冗静静听我其实很罗嗦地把话说完——我曾偶尔见他听下属汇报,刚刚用得两个象声词就见他把手里的文件夹一拍:“你还有30秒的时间。”
  我一度暗暗感激他的不说。可是现在他终于说出来了,微微的失望之余又有着些微得意——没有男人能够在我的面前例外。其实所有的女人——好看的也好,不好看的也好,内里偷偷地都有些做荡妇的本能——假如社会舆论竟然不谴责的话。你看我,出身所谓书香门第,从小家教甚严,成长以来念的都是好书,从不看a片,可是仍然虽则慢慢地、可是终究与耿格纠纠缠缠。呵从此我不再是个所谓清白的女子了,有时想起来我也会不喜欢自己,可是我说过,我有本领叫自己不去想。
  2002版花样年华(下)
  真的吗?那么为什么我不肯正视汪波涛那样貌平平当然也绝不难看的面庞?是的,我曾牵着他的手与他一同走过一条品质不甚精良的红毯——所有诗人笔下的花蕊于现实中永远是赤裸裸的难堪,就像我们的誓言:“无论贫穷与富有,无论健康与疾病,今生今世我们心手相牵——”现在我们既不贫穷也不富有,既不健康也没得病,是不是我们就可以不践诺呢?婚姻不过是一场不幸感染的霍乱——我得承认当其时我是爱他的,爱到不曾分神去丈量他的钱袋或者前程,现在我只有勇于承担自己亲身犯下的过失。
  但是我想如果世上有一对婚姻是理性结合的话,那么一定就是耿格他们。耿格当然知道米楚华绝够不上美丽,可是当时他需要女人,而那时他还不能保证一定会得到今天的一切;米楚华是那种打眼一看也许不够风光可是绝对实惠的女人,她的最大优点就是无限的省心;无疑现在耿格需要一个旁人看来稳定和美的婚姻,这关系到他的仕途经济——最直观的比方是历任美国总统的婚姻,只要还不至于“我一见你就吐”,就务必要彼此牵扯着无限甜蜜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就算难以遏止呕吐的欲望,吐啊吐的也就习惯了。我是如假包换知书达理的知识女性,我当然明白其中的奥秘,当然不会于此掀什么风浪。我惟一的小小的棘手不过是,我只要相信他爱我,甚至不需要他使我相信,我只要自己能够使自己相信。
  这并不难,何况耿格做得很好。虽然他总是背着我在洗手间里跟米楚华通话,可是他对我至少到目前为止无可挑剔。我们都忙,所以并不常常厮守,可是真怪,他从没有予我空洞之感——而这种空虚是很容易与我这样即使再洗刷也仍然脱不掉与善感有干的都市女子牵牵绊绊的,特别是当她有了一种身不由己的私情——他总是在适当时候给我有着适当言辞的电话,他使我甜蜜,无论我是否在他的怀抱里。他送我礼物,贵重的或者不,我天理昭彰地戴着他送的最新流行的周大福金饰,明目张胆地告诉汪波涛那出自耿格——他是我的好友啊!
  “噢。”汪波涛仅仅犹疑了一秒钟。我有些感激他的信任,于是很真诚地上前吻他,虽然犹有疑心——他要自己相信,他就会相信的,不是吗?
  早已不再是大学校园里那个尽心竭力朗诵屠格涅夫《门槛》的小姑娘,我不指望60岁的耿格仍然时时牵顾我还不成吗?我会感激他曾经给我的这段美好时光。我很高兴自己目下的道行。曾经痴想过假如我在酒会上给人称为耿太太又是如何,但是所有的婚姻底牌我应当了若指掌了吧?所以现在这样子也还是不坏的。
  午夜的收音机里总有女子向我呜咽她们的痛楚——全部是给男人砍杀抑或磨砺的。我兔死狐悲地急急地嚷:“不要啊!聪明的女人不做情人!”因为是真正的掏心掏肺,所以话音犹自绕梁即分外疑惧:咦,我自己又在做些什么?不,我是不同的,我有承担的把握。
  我小心翼翼地走着,没有什么不好。拥抱我的时候,耿格的心跳铿锵有力,我检查过,那里并没有暗藏着一只闹钟。耿格的儿子4岁大寿,我精心挑选了最昂贵的童装,看见耿格的眼里是满满的知足,我也张开满满的微笑——呵我喜欢他在我面前孩子气的透明的笑!
  米楚华29岁,可是她看起来像35。我看起来只不过23、4而已——不只耿格和汪波涛这么说。“你们是不同的。”有回耿格说。我脑中立刻反馈出有关红白玫瑰的谶语,可是何必那样认真呢?他说的对,我和米楚华是不同的,正如他和汪波涛是不同的一样。
  我们没有刻意避人,但也没有大张旗鼓四处张扬。也许有人会说什么,但是“我们是校友”——耿格告诉别人,我也告诉别人。我会允许他偶尔来电台接我,他也并不反对我偶尔去酒店看他,别人跟我们一样懂得分寸,大家纷纷对游戏规则烂熟于心。
  偶然录音室有空闲,而我正在台里帮同事录一档广告,我决定将当晚的节目录播,这样我就会有难得一个夜晚的空闲。耿格会高兴的。
  所以我也很高兴。我哼着歌儿向他的秘书小姐摆手,轻手轻脚去推他总经理办公室的雕花木门。
  “……你知道如今最容易搞到手的女人是哪类吗?都市少妇!她们没有一个不寂寞,没有一个不对她们的丈夫满腹怨尤。你甚至不用比她们的丈夫高明很多,只要你的缺点与她们的丈夫不一样就足够了!”
  “耿兄的宏论真是高明啊!一定是实践出真知吧?”
  “哈哈哈……”
  我看见有个女子讶然转身,恍然飘过长长的走廊,蓦然回眸,对连连唤她的秘书小姐嫣然一笑,倏忽就不见了。
  第二天我在电子信箱里发现这样的字句:“你是世间罕有的聪明女子,怎会不懂得男人间私下里的信口开河?你是我今生惟一爱过的女子。”我的食指轻轻一抖点了删除键,回身扬声:“波涛,晚饭我们吃火锅?”
  我认识他9年,他认识我11年。有热心人士在名流如云的酒会上为我们介绍:“这位是我们美丽的电台dj支彩虹小姐,这位是商界青年才俊耿格先生——你们要不要谈谈?”
  *
  第四部分
  自过了24岁,已不再奢望毫无原则的地老天荒,于是那样小心翼翼地维持修补着一切现实中无可逃避的风雨之痕,然而仍然……有谁可以给我的伤口一个体面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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