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高渐离似被抽调了浑身的气力，双手颤抖，甚至连拳都已经握不稳。
宽袍男子从凌乱中抬头看了高渐离一眼，语气中是让人听不出情绪的清淡，“你便是高先生吧？小婉之前一直跟我提起你。”
人说爱到至极是平淡，有时，痛到至极也是平淡。
高渐离蹲□，看着那个前几日还在他身边活蹦乱跳的女子，慢慢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尚留余温。
“先生一定记得今日之约，不许食言！”
“咸阳那么大，但还是能和先生相识，这是不是就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呢？”
“我不想骗先生的，只是怕先生会因为我的身份而不理我，不肯到府上来。”
“我喜欢先生，从第一眼见到先生起，我就喜欢上先生了！我想嫁给先生，想和先生永远在一起，不愿先生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在先生的怀里，一点也不冷。”
…………
昔日话语，犹清晰在耳畔。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当一个转身，一个眨眼，脑中便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个巧笑嫣然的身影，在咸阳酒家的门窗旁，在教乐坊挑起的每一个音符间，在浩瀚星空下，在梅苑绿影前，在朗朗风雨中，在夜寂人孑时，她的轻笑，她的倔强，她的薄怒……更多的是对他的婉约柔和。每当想起，嘴角都会不自觉地弯出一个弧度来，秦宫不在是囚笼，嬴政不在是死敌……只是每当夜深人静，一人回忆往昔，那抹不掉的国仇家恨总会如洪水猛兽冲击着心中最柔软的角落，让自己不敢正视她，不愿正视自己的情感。若即若离的接触，柳絮般漂浮不定的话语，永远有太多明明看不见却实实在在存在的东西横在两人之间，推不倒，抹不掉……
一季的时间，从花开到花落，短短的春日，充盈了太多的东西，仿若一生的驻足，如一世长长的叹息。
她对他付出了所有，而他却始终不能面对自己的内心，可她不介意，只如飞蛾般纵身扑过去，燃烧自己短暂却绚丽的生命，烈火炎炎。
面对一地的灰烬，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可有悔？可有歉疚？
命中注定的轮回，这么相似，这么可笑。
“小婉这一箭是替我挡的，临走前还对我说，终于可以保护哥哥一次了……只是遗憾没有在最后见得先生一面。她为了让我平安回到上郡，为了先生不在宫中受累，一个人就承担了所有，当真是难为她了。我这个做哥哥的，比不上她。”宽袍男子把嬴婉的身体轻放于地上，拂开她脸上发丝道，“我把小婉就交给先生了，先生替我好好葬了她吧。”说完又深深看了嬴婉一眼，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帛交给高渐离，“我找到小婉身边的司南时，她给我了这个。没想到这丫头竟这般胡闹，明明知道如此做赵高不会放过她，依旧这么傻。之前她一再劝我赶快回上郡，可是如今，终究是辜负了她的苦心。事到如今，再无回转余地，有些事情我也必须去面对。”一身长叹后站起身，过了很久才沉重迈开步子，背脊挺立，也带有几分萧索。
“扶苏哥哥，小婉跳舞给你看，你要给小婉画梅花哦，就画娘亲最爱的那一棵。”
“扶苏哥哥，今天是上元节，晚上你陪小婉到河边放花灯吧。”
“扶苏哥哥长得最好看了，小婉以后嫁的人，一定要比扶苏哥哥还要好看才行！”
“娘亲不在了，这世上就只有扶苏哥哥对小婉好了……”
你一直以为这宫中有了扶苏你才快乐，可是你不知，若这宫中没有小婉，扶苏该有多寂寞。
男子走到倒地的两具士兵尸体前，对着刚刚那个军官模样的人说道：“这两人谋害大秦公主，我扶苏已将他们就地正法。将军所愿，不过扶苏一人，如今扶苏抗旨回京，愿与将军进宫面见陛下，领罪受罚，只愿将军莫要为难他人。”
那军官突然单膝跪地，不敢正视扶苏，“公子！”
扶苏摆摆手，“我现在已经不是你们的公子，身背谋逆大罪的人，不敢连累将军。将军心中若真的还念及昔日情分，之后莫要助纣为虐，一心护我大秦、保我百姓就好，我扶苏感激不尽。”
扶苏和那群士兵走后，空荡的亭子只剩了嬴婉和高渐离两人，长夜寂寂，寒气凛凛，仿若这世界都已经不存在，十世三生，九霄地府，只有这两人。
相望相守，却是阴阳两隔。
有人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可如今隔着生死的距离，再如何相望？
高渐离怀中的嬴婉一点点变冷，无一点生息。而昨晚的她，还会扔掉伞扑到他怀里，还会执起他的手与他共看风雨。
从今以后，再不会有人半年如一日的坐在小酒楼的窗子边，静静地听他击筑；再不会有人只为了问他的一个名姓，任性地跳入水中；再不会有人会默默地站在他身后，只为了等待他的一个回首……
又是一夜将近，又是一生的距离。
“从小到大，都是扶苏哥哥在护着小婉，小婉不懂事，常给扶苏哥哥惹麻烦，以前是，现在也是。小婉心中爱极了一人，只想与他朝朝暮暮，不曾想却因为小婉的私心造成了如今的祸患。
小婉的双肩扛不起一个国家的重担，只想和自己喜欢的人相携白首，安稳于世。如今看来，已是不能。
扶苏哥哥大才，现在朝局混乱不堪，父皇苛征暴敛以至民不聊生，更兼奸臣当道只手遮天，扶苏哥哥莫要为了小婉身陷囹圄，千万千万以社稷安危为重。小婉愿竭尽所能，助扶苏哥哥逃出泥潭，重回上郡，建立功业。
待他日扶苏哥哥凯旋，定要整肃朝纲，还秦国百姓一个清平天下，还他一个发自内心的笑颜……小婉，死亦无怨。”
高渐离借着初漏的晨曦，颤颤地铺开扶苏交给他的锦帛，一字字读去，伊人绝笔，秀丽的小楷，是天崩地裂的沉重。
抱起地上的人儿，踏着一地的煎熬，一步步离去。
去往咸阳秦宫的方向。
而身后跟着不知从何时起又去而复返的秦兵。
尾声：
晚间正美人在怀的帝王听闻宫中之乱，当即下令，务必生擒这两人。
赵高以被乱贼要挟为由，自请要亲自捉拿此人，千刀万剐。嬴政点头同意。可不知为何，当赵高带领秦兵浩浩荡荡去捉拿此人之时，仍旧被他逃脱。
押解扶苏的军官因感念昔日公子的提拔之恩，虽有意放过高渐离，可无奈君命不可违。
被贬的扶苏抗旨回京，本是形同谋逆，应杀无赦。可是得知嬴婉身死的嬴政，只看着外面的一株绿影下令，让他重回上郡，即刻启程。
因国曲未完，嬴政未对高渐离处以极刑。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先以剜眼之刑加之，待奏响国曲、演绎颂歌之时，再行细细定夺。
春去秋来，百花谢了，树叶枯了。
教乐坊负责编纂的国曲，在两季的时间里，终于臻于完工，再做最后的润色，便可在百官面前公开演奏。
高渐离独自一人负手站在窗前，倾耳听着风起叶落的声响，心中百般思量。
身后脚步声响起，高渐离侧身，“谁？”
“先生，是我，司南。”
高渐离眉目略展，“可是有事？”
司南道：“自公主走后，府里的下人都陆陆续续散去了，如今只剩司南一人。司南自小没了父母，一直是公主待司南最亲，府中的东西司南都已经收拾妥当……以后的日子，司南想在公主的墓前搭间小屋，哪也不去了，就一直陪着公主。司南今天进宫，就是想告诉先生一声，以后司南不能常来看望先生了，希望先生多多保重。”
高渐离点点头，“这段日子，多谢你的照顾了。”
司南面有难色，犹豫道：“还有一事……”
高渐离侧耳“嗯？”
“公主临走前，给了司南一封书信，说是若日后还能见到先生，便交给先生。本来先生没有走，司南应是早早就给了先生的，可又怕先生伤心，再加上先生的眼睛……”
高渐离道：“无妨。”
接过司南交给的书信，熟悉的锦帛的质感，熟悉的味道，过去这么久，依旧逾千斤重。
“司南可曾读过书？”
“跟着公主的时候，读过一些。”
高渐离把书信重新交到她手上，“读给我听吧。”
一阵风过，带起一片黄叶飞入屋中，然后轻灵落地。
小时候，我常常问娘亲，为什么会喜欢上父皇，娘亲总是看着院中的绿梅笑而不语。后来我又常常问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先生，我也总是找不到答案。
有时候我会想，当初若是娘亲没有跟着父皇来到咸阳会怎样？若我第一次到咸阳酒家时没有见到先生会怎样？也许娘亲就不会因为伤心过度而早早离去，先生也不会因我而遭来这么多祸事，我也就不会这么为难……可是这世间不允许有那么多的如果，很多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在那个时间，在那个地点，就这么遇上了，就这么喜欢上了。
静水缱绻，沧笙踏歌，圣贤之人总是说，凡事看淡一些，看开一些，看透一些，不牵挂，不计较，如此才不会被内心的执着所伤害。
可是，当情起情深之时，眼里心里便只剩下那一个人，又如何能不执着？
转身后，一叶绽放，一缕幽香，有时便是一世的相思。
婉儿这一生，二十载，不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