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往事如烟堪追忆
水清扬对清宁忽然而来的欢悦之情颇有些不适应，这几日清宁虽说很高兴见到了哥哥，又得知母亲尚在人世，但总是掩不住落寞，这几日仿佛突然云开雾散一般，朝阳般的笑容毫无遮拦的出现在她年轻娇美的脸颊上，水清扬心里虽有一些疑惑，更多却是欣喜，清宁终于想通了。
水清扬还有更多的事需要操心，没有多少时间浪费在清宁的心思上面，水威在押往京城途中突然被劫，半日后被送回之时，人已是形同痴呆，让他来指证宁王只怕是不成了。幸好还有那份宁王的密信早已派人呈到了御史中承蒙田处，或可有一些用处。他不想简单的杀了宁王，否则他早就派人去刺杀了，他要让宁王云弘也尝到当年他父亲所受的那些残酷的刑罚。
近些日子，江湖上纷纷传言，魔笛重现，波澜将起。魔笛是什么，就是清宁手中的玄音笛，虽说已在江湖中消失了百余年，没想到时至今日，居然还有人识得，人们怕它，却又想得到它。这些日子，总有人跟在他们身后，其实在这之前清宁与云健同行之时，水清扬派来跟着清宁的人就已发现，另有两个不明人份之人，一直跟着清宁，遭遇菀流波后，那两人也不见了踪迹，但似乎又换了人来，却无法确定。那个菀流波也是人间一大祸害，沉寂了许多年，这两年又出现，掀起了许多事端，传言中菀流波的功夫身法与月隐颇有渊源，只怕是当年那个叛徒所传一脉，也未可知。
对清宁说了这些事，清宁却毫不萦怀，清宁现在所想是她的母亲，母亲现在是什么样子，她见到自己后会不会高兴。而那些事情与清宁有什么关系，日出又落，月升而沉，天地间的一切都是原本的样子，风吹过，云飘过，天空还是那个天空，太阳照旧升起，云健依旧在远方。水清扬有时想，当时师傅让清宁来做月隐谷主，是否真的恰当，如清宁这般不理凡尘俗世，只按自己心意行事的人，如何会对这些东西上心，幸好如今月隐也就那么几个人，又都如散仙一般，在江湖上也是籍籍无名，人们只怕以为月隐一派已风流云散，也未可知。
夏日午后的骄阳炙烤着大地，偶而一片云飘过，带来一阵清凉。西贡城外普济寺，寺中一处僻静的禅房内，一个衣饰华贵的妇人正在思绪不宁的来回踱步，漫漫十六年的岁月更迭，却只是有如弹指一挥间。她已有些微发福了，她的眼角已起了细碎的皱纹，一双眼睛顾盼之间依旧妩媚如昔。水清扬长的像她，非常像。
清宁在敞开着的门外看到她的时候，一种混合着喜悦与痛苦，还有其它一些说不清楚的感觉充溢在心里，让清宁不知所措。
水清扬冷静望着屋内的妇人，“西门夫人，我们来了。”屋内的妇人全身一震，缓缓的转过身来，眼中已凝聚了水光，她看向清宁和清扬，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双眼睛仿佛已不够用了，她的嘴唇颤抖着，疾步走到门口，她的手也颤抖着，扶着门框。阳光正好照在妇人的眼睛上，她眯了一下眼，看着光晕中站在眼前的两个人，她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活着见到他们，她本以为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
院子里只有清宁与清扬，没有其他人，小枳与柳如絮都被水清扬留在了客栈里，自从她松开了水清扬的手，任另一个男人将她拉走，将十三岁的水清扬留在了漫天的大火之中，任他凭借着自己弱小的身体去抵挡强盗般的士兵的攻击，当他已被当作死人，像一张破布一样被仍在院墙边的时候，水清扬就已不愿承认她是自己的母亲了。当查到她仍在人世，并同时得知她在父亲死后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就改嫁给那个男人作妾之后，就更不想了。但是不论如何，她依旧是他们俩个的亲生母亲，所以他依旧告诉了清宁，依旧带清宁来见这个女人。
妇人的颤抖感染了清宁，清宁也不自禁的颤抖起来，清宁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就是他们的母亲谢宛玉，虽然哥哥用清冷的语调叫着西门夫人，但是从她的又惊又喜的眼神中，清宁依旧发现了那种熟悉的感觉，母亲的感觉。
院中有一棵大槐树，据说已生长了几百年，枝叶繁茂，树干纠结，洒下一片浓荫。而刚出生短短几日的知了在树枝上拼命的鸣叫着，它们要在有限的几天内释放出全部生的喜悦，完成所有的一生的步骤，出生，成长，繁殖以及死亡。
禅房内，三个人围桌而坐。相见的激动过后，便是片刻的沉默，然后开始对往事的回忆。谢宛玉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她的一生都是在男人的呵护之中，原来是水明，后来便是西门尚威。
十六年前的那日，也是夏日，水明早些天已被带走了，府中人心惶惶，水威带着京城派来的大臣和御用军如凶神一般降临，所有的人跪在堂前的空地上，望着渐渐西沉的太阳，包括谢宛玉及她刚满十三的儿子水清扬，两岁多的清宁与她的奶娘温嬷嬷却不知哪里去了，遍寻不见。抄检过后，所有的女人将被发往边疆为奴，所有的男人将被押往京城斩首示众。
十三岁的水清扬愤怒了，他的爹爹日日为国事操劳，为彻底解决北疆敌国游匪的骚扰而夜不能寐，为封地内人民的安居乐业而焦心忧虑，让他如何相信爹爹会通敌卖国。他像一头小狮子一般冲上去，被打倒，挣扎着站起来，又被打倒，那些人像玩一样逗弄着他，他的奶奶已撞在屋旁的柱子上，血流满面，带着满怀的不甘与伤心离开了人世，满院跪着的奴仆也已哭嚎起来。谢宛玉哭泣着拉住清扬的手，让他不要再徒劳反抗了。这时后院的火起了，一个人如苍鹰一般从天而降，挽住了谢宛玉的腰，就要将她带走，谢宛玉死命的拉着清扬的手，却在御用军的攻击中不由得松了，人也被带离了地面，飞跃上屋顶。远远的看见儿子刚刚长高的身体被枪挑着抛到了院墙之外。
那一刻清宁在哪呢，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所有的人都以为她已在混乱之中被杀害了。她又是如何逃离这一切的，恐怕只有那个温嬷嬷记得，而她却已不知所踪了。
当年京城的法场中，谢宛玉混在围观的人群里，亲眼看着作为监斩官的宁王抛下了令牌，亲眼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家里的男丁被一个个绞杀，作为妻子，她非常清楚自已的丈夫有多么无辜，她受不了这一切，她想报仇，非常迫切的想，而作为一个柔弱的女人，她又不知如何如报仇，她彷徨无措，于是她又投向了新的依靠。这个新的依靠便是西门尚威，那个救了她的人，他对她温柔备致，他说水明曾救过他，他是在还情。他答应她一定想办法为她的家人报仇，于是半年后，她嫁给了他，成了他的小妾，一个专宠的小妾，几年后又成了他的妻子。而这仇一报便是十六年，西门尚威也已成了江湖中首屈一指的大人物。
水清扬淡淡的听着谢宛玉的话，这一切都记得，他已没什么可以激动的了，看着眼前泪流满面的母亲，他忽然想通了，没必要再苛责她，作为一个女人，她也只能做到这些了。在水清扬的信息里，西门尚威绝不是她口中那个重情重义，不顾生死去营救恩人的人，他似乎有些沽名钓誉，但是母亲却已离不开他了，她已给他生了一个女儿。选在寺里见面，就是要躲开西门尚威的眼睛，可是他突然想去接触一下那个人，那个江湖人口中令人敬仰的大侠，因为来时寺内外那几个眼神闪烁，身手似乎不错的香客已告诉他，自已并没有躲开西门尚威的眼睛。
清宁却像在听别人的故事，所有的事她都没什么印象，她年幼的头脑只截取了部分模糊的碎片，让她偶而在睡梦中惊醒。她现在只陶醉于母亲温柔的眼神，亲昵的触摸，这是她渴望已久的东西。看着母猿紧紧搂着自己的幼崽，母虎宠爱的舔舐小虎的时候，她就已经渴望了。云健是第一个给了清宁这种感觉的人，所以云健在清宁的心目中无法替代，无论他是谁的仇人，无论他将成为什么样子。
“我们走吧，去拜见一下西门伯父，谢谢他这么多年照顾母亲你。”水清扬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清宁拉着母亲的手跟了出去，母亲依旧在流泪，她的手很柔软，一如梦中，清宁甜甜的笑了。
西门府占地颇文静，位于西贡城的北郊，威武的石狮，高大的门楼，都昭示着西门家的不同凡响。
西门尚威是一个颇为温和的人，仪表堂堂，在得知眼前的两人就是妻子与水威所生的儿子女儿之时，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查的慌乱，但很快便掩饰了过去。他热情的款待他们，热情的挽留他们将西门府当作自己的家，这是一种过分的热情，让人感觉生疏有礼的热情，水清扬一下子就感觉出来了，这个人一定在防着他们什么。清宁野性里的直觉也敏锐的感觉到了，但是她不想放在心上，这个人没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自己的娘。西门尚威言语中也有一些巴结的成分，他自己却没察觉，因为他说什么也没想到名动天下的昭乐侯居然就是当年那个一脸倔强的、被官兵毫不留情刺穿身体的小男孩。而这个美丽的少女与当年的谢宛玉有那么一点点的相像，也让他有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微雨的黄昏，见到了飘香的丁香树下那个回眸一笑的美丽少妇，他的心就是在那时沉沦的。
“当年，唉，我能力有限，只救出了你母亲，没能将你们及时救出，一直梗梗于怀，没想到老天有眼，你们还都活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这下你们的母亲也可安心了，你们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会安慰了。”西门尚威情真意切的说道，清宁却知道这个人心里决不是这样想的，他的眼中闪烁的光芒告诉了清宁。“快来人，叫蕊小姐来见见他的哥哥姐姐。”
过了好久，才有一个少女脚步轻快的走进屋来。“你这孩子，又上哪淘气去了？快见过你哥哥姐姐。”母亲拉过少女的手，将她搂在怀里。“我才没有淘气，哥哥姐姐好。”少女亲热的叫了一声，依偎在母亲怀里，紧紧的搂住自己的母亲，一双眼睛却偷偷的示威一般的瞥了一眼清宁。
清宁突然有一丝的嫉妒，眼前这个十四岁的少女，有着桃花一般的眼睛，桃花一般的嘴唇，桃花一般的脸颊，亲密的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母亲的手在她的头发上抚摸着，她们之间的亲昵是熟极而流的，就像每天要吃饭，要睡觉一样的自然而然。而清宁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