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浮槎来去终相逢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翻过两座山头，站在山巅之上，一片人间地狱映入眼帘。暗红色的血，凌乱倒地的尸身，断臂残肢，以及还挥舞着兵刃浑身浴血的战士，交织出一副惨绝的画面。一匹战马倒在地上，它的主人已战死，正卧在它的旁边。而它的一条腿也已被战刀砍断，无法再继续奔驰。马儿温润的眼眸似已盈满了泪水，对于生的眷恋让他不停的扭动身体，妄图重新站立起来，逃离这一片人间炼狱。
战斗已接近了尾声，当笛声响起时，被伏击的人只剩下了十几个，还在拼死抵抗，他们所做的本来就是玩命的买卖，在抢劫杀人的时候，他们已做好了被杀的准备，只是每每心存侥幸，想着抢够了就回家去，但终于，此劫难免。
当笛声响起后不久，他们渐渐忘记了眼前的争斗，想起了家乡，家里的娇妻弱子、慈母老父似都在一声声的呼唤着他们。不约而同的，他们一个个扔下手中的兵器，没受伤的迈开大步，受伤的蹒跚而行，朝着家的方向，一步步去了。战马们也感受到了笛声中的呼唤之意，咴咴的嘶鸣着，朝着它们来时的方向纵跃而去。或许在他们听不到笛声之后，便又想起曾经的一切，他们或许到不了家，看不到家人。但至少在这一刻，惨烈的打斗停止了，消失在了清宁眼前，只余下地上散落的尸体与残肢和满目淋漓的鲜血。对这些，清宁无可奈何，也不忍再看。
清宁在这个一片废墟的小村子里停留了六天了，明天，她该走了。不由自主的，清宁对这个孤单单一个人生活的老婆婆起了同命相怜之感，她多呆了三天，老婆婆也很高兴，虽然食物很少，根本不够两个人吃饱，但她依然很高兴，毕竟对于她来说，能有个人说说话，也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即使清宁话很少，一天说不上三句。
入夜时分，月光如银，泻满山峦。在流水般的光华中，星光稀疏了许多，却依旧闪烁。清宁的笛声照旧响起，让茅屋中的老婆婆又一声声叹息起来。这个老婆婆确是早已看穿世情，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对于清宁这样飘忽不定的，似妖非妖的人，居然能见怪不怪，不以为奇。是啊，是妖又能怎样，她一个老太婆子还能有什么可图的。看样子，谁都有烦心事，这个精灵一般的姑娘，吹出这么凄凉的曲儿，看来心里也是有事情，伤心难过，却又放不下呀。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霄
夜空中，却有一个遥远的声音隐约传来。
“清宁，是你吗？清宁。”清宁一怔，放下了手中的玄音笛。这声音如此熟悉，是健哥哥吗？我没在做梦吧？清宁看看天上初升的圆月，又看了看月光下颓败的屋舍，有些惘然。又是一声呼叫传来，“清宁，清宁，你在吗？”声音明显又近了些，听得真真切切，分明就是清宁苦苦寻找的那个人。
清宁狂喜之下，稍一纵身，直冲向院中一棵高大的白杨，立在树梢上，向呼声传来处望去，一抹白影在夜色中冉冉而来，转瞬间已来至眼前，长身玉立，修眉俊目，正是清宁无时或忘、日思夜想之人。若不是清宁每夜如述如泣的笛声，若不是清宁如精灵般的姿容如此引人测目，云曦如想跟随上清宁飘忽难寻的踪迹，难之极矣。可必竟，终于在清宁停贮后的第六天，云曦追及了清宁，结束了多天来如捉迷藏般的苦苦追寻
清宁一时间四肢酸软，纤手垂落，玄音笛跌落下去，一道绿光在枝叶间嗑嗑碰碰，一路流淌下去，落在地上。清宁也似乎已站立不住，夜风吹过，随着风势摇摇摆摆，如落英般飘摇欲坠，将落未落之际，两只手臂伸了过来，将她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缓缓的带下树来。
“清宁，你担心了吧，我也一直在找你，终于找到你了。”云曦紧紧拥住清宁软软的身躯，轻声道。
听着云曦温煦的声音，耳边感受到那温热的气息，清宁全身止不住的颤抖起来。她将云曦轻轻推开一些，对着他上上下下仔细的打量。眼前的人到底是真是幻，清宁不确定，她摒住呼吸，生怕自已呼出的气息会吹散眼前这个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影像，哪怕是梦，也要多停贮一刻才好啊。清宁慢慢的抬起手，去触摸眼前的云曦，手掌一点一点的移动，清宁担心如果她的手动得太快了，眼前的人会像以前一样忽然消散，无处寻觅。多少次梦回，便有多少次失望，清宁想，我不想再承受那种痛入心脾的失望了，我要想办法不再让他消失，宁愿永远沉入在梦境里。
云曦对清宁微微笑着，任清宁的眼光在他全身上下仔细睃巡，他拉住清宁那颤抖不已的手，抚在自己的脸上，目光贮在清宁的憔悴的面颊上。这些天的风餐露宿，两个人都好不到哪里去，都是满身疲惫，面容憔悴，清宁犹甚于已，云曦一阵心痛，又收紧手臂，拥紧清宁，以弥补这无数天的空虚。清宁抚摸着云曦的脸庞，温热柔软，颌下有些短短的须茬，微微刺痛掌心，触感如此真实，应该不会再是做梦吧？
这么多天，清宁一直没有流过泪，却在此时，泪水泛滥成灾，多日来的恐惧焦虑化作串串珠泪倾泻而出，顺着面颊流到云曦的胸前，洇湿了一片，直透到云曦的肌肤之上，湿润到他的心底深处。刚开始清宁还低声抽咽，但在云曦的柔声劝慰下，清宁的哭声反而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感受到胸前温温的潮湿，听着清宁哭得气堵喉噎，云曦除了心痛之外，有些担心起来，只怕她就此哭晕过去，只得越发温柔的劝慰道：“清宁，别哭了，别哭了，我这不来了吗，我就在你身边，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别哭了，清宁，你再哭，我的心都要碎了。”他抬起清宁的面颊，看到梨花带雨般的清宁，云曦心疼之极，一切即将尘埃落定，以后，再也不会让清宁如此伤心哭泣了。用衣袖擦干清宁面上的泪水，云曦笑道：“不亏了姓水，果然是水做的，再哭的话，眼泪就把我冲走了，万一冲到东海里，被龙王爷的公主看上了，抢去做了附马，岂不麻烦？好不容易找到你，我可不想又这样分开。”说罢，云曦又将清宁紧紧抱住。
清宁勉强止住哭泣，心里却有些恼恨，这么多天忧心焦虑，忍受着撕心裂肺一般的痛楚，刚一见面，他居然还如此没心没肺的说笑。她推开云曦，背过身去拭泪道：“你臭美，龙王爷的公主才不会看上你。”接着，声音转低，“你这个人，我如此难过，你却这样，呃，取笑，我，呃，再也不理你了。”说话时难禁哽咽之声。
“啊哟”云曦低声痛叫，惹得清宁不自禁的又回过头去，只见云曦捂着清宁刚刚推过的胸口，皱着眉头，似乎痛苦之极。清宁早忘了计较刚才的话，焦急的上前去，拉着云曦左看右看，关切道：“怎么了，怎么了，你受伤了吗？”
云曦只皱着眉头，一手按着胸口，一手对着清宁摇了摇，却不说话，似痛得说不出来一般。
清宁更加担心，“我没用力啊，健哥哥，让我看看，怎么了，哪里受伤了？”说着，她就要扯开云曦的衣襟仔细查看。
云曦哈哈一笑，又将清宁圈入怀中，“你不是再也不理我了吗？怎么又理我。”
又被他给骗了，清宁不禁又羞又恼，想挣脱云曦的怀抱，扭了两下，无奈云曦双臂如铁箍一般，哪还挣得开，却在不觉间已将刚才的悲伤抛到了九霄云外。是呀，在这些天无助的寻觅当中，清宁也曾想过，云曦让她这般难过痛苦，哪一天真的找到了他，也再也不要理他了。可是又怎么可能真的忍下心来不理他？
云曦看着怀中人娇嗔满面，两颗泪水勿自挂在腮边，月光下晶莹剔透，多日来的惦念化作无尽的怜惜，唇若蝶翼，停贮于如玉的颊畔，轻轻吻去莹莹珠泪，顺着清宁的脸颊，一路吻去，一点点游移到丹唇，多日的忧虑伤怀于缠绵一吻中化为袅袅轻烟，消散于夜空中。
两人紧紧相拥，深切的感受着彼此的一呼一吸，恨不能就此溶为一体，再也不必分离。月亮渐渐升上半空，月色如水，月华如练，又是一个月圆之夜，皎皎清辉洒落人间，给世间万物都渡上了银色的光辉，迷离若梦。
许久，云健悠悠道：“清宁，我们两个自从出了玉玦山，似乎总是在找来找去，不是你找我，就我找你。”
“是啊。”清宁低声应道。
“对不起。”云曦道。
“我又没怪你，只是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你死了。”清宁攀住云曦手臂，抬起头看向那一张让她魂牵梦萦的脸庞。
云曦笑道：“我怎么会死，托了清宁的福，阎王爷知道你的厉害，不敢收我，怕你找到他的阎罗殿，掀了他的老巢。”
清宁捶了他一下，斥道：“总没个正经，也不管人家担了多少心，再找不见你，只怕我也要……。你这个人，从来都只会让人担心。”多日的苦苦追寻，忧心如焚，尽化作一声叹息，直叹入云曦心底，让他心头轻颤。
云曦拉住清宁的手，包在掌中，柔声道：“是，全是我不对，让你难过伤心。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也不愿再看见你伤心，你一流泪，我就心痛，痛得彻心彻骨，以后，我只想逗你开心，让你快快乐乐的，也省得我心里疼得慌。咱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今日先不说了，明天再说这些事儿，看你瘦的，风都能吹得跑，这些天定是没有好好吃饭睡觉，只顾着找我了吧。”
清宁点点头，静静依偎在云曦身畔。看着天上一轮圆月，如冰魂，如玉魄，月华如练又如雾，恍惚如坠梦中，这一切是真的吗？还是在做梦？健哥哥果真未死，果真在自己面前吗？在多日的无望寻找之后，清宁有些不确定起来，
清宁需要更明确的这种真实，她扳下云曦的头，仰起头用双唇去寻找云曦的唇，找到了，便又胶着在一起，难舍难分。
老婆婆听到了说话声，柴扉开启，又很快合上。就算是山村野妇，就算无知无识，老婆婆也知道，这月色，这星光，这一片天地，只属于院内紧紧相拥的两人。老婆婆悄立窗前，窗户破破烂烂，根本阻挡不了月光与春风穿堂入室，她想起了当年，同样的夜色如水，同样的春风撩人，当年的老伴还是个端端正正、高大健壮的少年，拿着一束野花，翻过她家院墙，与她隔窗相望。
远远的，一个高大的人影悄然贮立，显然也明白此时不宜打扰，他挠了挠头，转过身大踏步不知向哪里去了。一只小鸟立在他的肩头，正在打盹，这些天它也累坏了，不停的飞来飞去。
情到深处难自已，何况久别之后。云曦低低的伏在清宁耳畔道，“清宁，奔波这许多日，终于找到你了，你也终于找到了我。今日此时便是我们良辰吉日，以天地为盟，星月为证，你我结为夫妇，此后生死相依，不离不弃，我们再也不要错过了。”
清宁低叹道：“是，此后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健哥哥，再不许丢下我，再也不管别人的事，只我们两个，好不好？”
破败的小村落已被抛于身后，云曦此时已抛开一切顾虑，而清宁本就没有任何顾虑。
在一番生离死别之后，情难自已之时，在莽莽群山环护之中，以灿灿星空作帐，茵茵绿草为席，二人两情缱绻，终结连理。他们急切的要将对方溶入自己的体内，用这天地间最密切的交融，最初始也是最真挚的承诺来向彼此表明，从今以后，同生同死，不离不弃。
一朵云飘过，冰盘般的明月扯过彩云，遮住脸庞，却又忍不住从云隙间洒下清辉一缕，偷偷窥视那一团浓情蜜意。花好月圆，春风送暖，果真是良辰吉时。
晨曦初现，雾未散，露未晞，云曦与清宁相依相偎，回到小茅屋前时，已是炊烟袅袅。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屋里晃出来，朝着云曦与清宁露出笑容，一阵香气随之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