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长夜笛声吹欲裂
此后,清宁依旧四处乱找,越找越远,越找希望越加渺茫。日已落,余晖散尽,星辰初起。落英如雨,纷纷而下,落在清宁的发上,身上,又随风滑落,坠入尘埃。清宁坐在枝叉之上,仰望着无尽苍穹,点点繁星。
清宁已经出来十来天了,在天京西山孤绝峰附近转了几天,毫无所获之后,一路向北,路过摩天顶,枕莲坡的宁王别苑,依旧没有得到云曦的任何消息,一路来到了北绥城内北绥王府。这里还是一片破败,水清扬并未重新修整这里,而是用了水威原来的王府。毕竟这么大一座王府,要修葺一新,所费颇巨。而水清扬才刚接任,接的又是水威多年挥霍后留下的一个烂摊子,自需一切从俭。是以这里还同清宁上次见到时一样,衰败凄凉,只是此时是春天,万木生发,满园倒也是花影缤纷,一片新绿。
这里是清宁曾经的家园,虽物是人非,但到了这里,仍让清宁感觉到一丝慰籍。
清宁此时此刻也只有借着笛声来抒发胸中一片酸楚,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希望一天天的幻灭。天苍苍兮,缘何运命多舛,地茫茫兮,何处可归依,伊人即去,独留清风,清风又去,孑然独立。不如归去。可是归于何处?云水潭畔,去日洞前,如果少了那一抹温煦的嗓音,挺拨的身影,还是清宁的归处吗?清冷冷的笛声在夜空中回旋飘荡,一如清宁的心绪,没着没落,无处可栖。
相知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三个晚上,笛子吹了三个晚上,那曲儿听得人只掉泪,但谁也不敢过来看,都说这里面闹鬼。老刘我是有名的刘大胆,只有我前天夜里偷偷的去看了一眼,是个女人,一身白衣裳,头发长长的,轻飘飘的坐在树枝上,那么细的树枝她也能坐得住,也不知是妖是鬼。把我吓得从墙上掉了下来,腿到现在还疼着呢。”刘得福揉揉腿,小心翼翼的看了看面前这个锦衣公子,又瞥了一眼旁边那个铁塔似的黑脸大汉,心里稍有些害怕,但更多的却是得意。还是老头子给他取的名字好,得福,得福,就因为胆子大,多看了一眼别人不敢看的,就得了两枚金灿灿的金币,看着都直晃眼。他偷偷将手伸到袖子里,又用指甲掐了掐那两块金币,袖子里沉甸甸的,让人心里也热乎。
锦衣公子听他说到不知是妖是鬼的时候,稍稍皱了下眉头,但脸色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虽有些疲惫,却依旧丰神如玉,真是个俊俏的富家公子。刘得福想。遇着贵人了,这两块金币够我们一家老小用好几个月,今晚上炖只鸡,再来壶洒。想到这里,刘得福暗暗吞了口口水。
“她什么时候走的?”锦衣公子叹了口气,又问。
“小人不知,昨天白天我又大着胆子来园子里转了一圈,没见着影,昨个夜里也没人吹笛子了,想是走了。”
“好,谢谢你了,你先回去吧,这些事不许再对别人提。”锦衣公子吩咐道。刘得福弯腰点头的走了,一边走一边琢磨着,那白衣女人到底是妖呢还是怪呢?这位漂亮公子难道是捉妖的?这可不大像。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那两个人居然也已不见了踪迹。刘得福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又遇见不干净的东西了?他抬眼看看温煦的暖阳,照得人眼疼,再看看一旁颓败的院墙,墙头上有刚萌出新绿的小草,一阵恍惚。摇了摇头,刘得福摸出袖子里那两枚金币,用牙齿咬了咬,翻来覆去的仔细看了一遍,方微微放下心来,管他呢,金子是真的就行。
清宁幼时居住的小屋干干净净,光秃秃的床板上留着一个木枕,枕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清香,一丝山野花木的清香,缭绕鼻端,清宁一定是来过了。水青色锦衣衬托着的背影挺拨俊秀,却一身孤寂。唉,又来晚了一步,她又走了。清宁,清宁,你的步履的太快了,而我总是慢了那么一步,何时才能追上你,让你停止这一番伤痛蚀骨的寻觅呢?云曦抚摸着那个木枕,眉宇间流露出一丝伤感。下一步该去哪呢?这是云曦正在思索的问题,同时也是清宁这几天来一直在困扰的问题。
一旁的上官鱼也在叹气,又是为了女人。老主人为了女人半生郁郁,新主人也一样,同样也是为了女人,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女人到底有什么好,让他们如此牵肠挂肚。幸好我没有女人,我这一辈子绝不沾女人的边,上官鱼暗暗发誓。
清宁不想将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掉,所以,她依然继续寻找。可是下一步上哪呢?能够想到的地方都去过了,难道回去日洞看看吗?如果去日洞再没有呢……清宁无法想像。在北绥呆了三天之后,清宁决定再回天京看一看。
连壁隤同颓,翠蜚飞丹流,又是一片山脉连绵。天和国内多山,而清宁则见山则喜,或许是自小长在山间,所以,山一直让清宁感到亲切温暖,脚步也不知不觉便顺着那一片青翠信步而来,却是与上天京的道路殊途难同归了。
阳春二三月,草与水同色,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
春色渐浓,花红柳绿,一路隅隅独行,忆起旧日时光,更觉伤怀。清宁行的极慢,她只盼着能将时间拉长一点,拖久一点,最好到天京就有了云曦的消息。
入我相思门,便知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真的便愿意当初莫相识吗?只怕情到深处,宁愿相思断肠,也不愿当初不相逢。
雨又下起来了,如细细的丝线,将天和地绵绵密密的连到了一起。青葱的春雨中,一片焚毁的村庄,还冒着丝丝缕缕烟尘的焦土,突兀的闯入了清宁的眼帘。又是火,那一片红光漫天所带来的灼热与恐惧又从清宁记忆深处泛起。再联想起孤绝峰顶观林堂所遗下的一片残垣断壁,慌乱不可遏制的从清宁心头升起。她飞快掠过一幢幢残破的屋舍,直到村庄角落里一个草棚前。草棚离村子有些距离,所以逃过了火的洗礼,但却已经有些歪斜了。土墙上满是裂隙,屋顶的茅草却还带着些青绿色,绵绵的细雨落到屋顶,又顺着长长的草丝滴落下来。一缕炊烟从屋顶的烟囱上袅袅升起。
清宁推开勉强掩住的门,一个老婆婆听到声音,转过头来,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清宁的到来显然让这个老人意料不及,她呆呆的看着清宁,一时有些糊涂,有些惊惧,但却很快醒过神来。
“姑娘,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串亲戚吗?你的家人呢?”她探头看了看清宁的身后,清宁身后斜风细雨,没有一个人影。
老人更加疑惑了,“你一个人?这兵慌马乱的,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快进屋来,被那些贼兵看见了,还要命不要。”她不由分说,走过来便要将清宁拉进那个小屋内,仿佛那个同外面一样也斜风细雨的小屋是一座坚固的城堡,足以抵御一切强敌。
清宁轻轻一闪,躲过了老婆婆的碰触,却依言走进了小屋内,一个土砌的灶台上煮着一瓦罐食物,冒出一阵阵的气味,像是在煮菜。
“这里怎么了,为什么都被烧毁了?”想起那一片焦黑,清宁便难忍惊惧,忍不住问道。
“怎么了?姑娘,你是咋个过来的嘛,从哪个地方过来的嘛?看你样子,也是天和国的人嘛,还是个大家小姐吧。路上那些个逃难的人你没遇见?还能怎么了,唉,还不都是回屹国的那些贼兵,前些日子,听说南边的什么王爷造反了,咱们这边的守军走了有一半,回屹国那帮没天良的东西就趁机到咱们这里作乱。时不常的跑过来,看什么抢什么,连村里的大姑娘都抢去了好几个。光抢不算,还杀人放火。抢完就跑,等咱们天和国的守兵赶过来,他们人影早不见了。这边十多个村子,咱们的兵也守不过来。实在没办法,能走的人全走了,就剩我一个孤老婆子了。姑娘,你还是赶紧走吧,就算是找亲戚,他们也都不在这儿了。说不准哪天,那些强盗又过来,见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还不抢了去。”
老人并不需要清宁多作询问,唠唠叨叨说了许多,清宁只是不懂她却为何不走,难道不怕被杀吗?
“你怎么不走?”
老婆婆又叹了一口气,刚刚她已经叹了无数口气了,语气中除了无奈,却听不出怨恨,她早已听天由命了。
“唉,我还走什么呀,我老伴就埋在后面的山上,又没有儿子女儿,又没有什么值钱家当,只剩我一个孤老太婆,还有什么可走的呀,再说了,我年纪也一大把了,走不动喽。”
说话间,老婆婆已煮好了饭,拿出两个豁了口的土瓷碗,盛了两碗,递了一碗给清宁,笑道:“姑娘到了这里来,怕是走了好远吧,没啥可吃的,这是我早上才挖的野菜,对了点黍子,将就垫垫肚子,这么一个风都能吹跑了的人儿,别再饿着了,你娘知道了,可不得心疼死。”
哪里还有娘亲来心疼我,这世上还有谁会心疼我?清宁淡淡一笑,接过老人家递过来的碗。
碗里的野菜还是鲜绿的,一股山野的清香随着热气扑面而来,由于加了些黍子,汤还算粘稠。清宁轻轻嘬了一小口,淡淡的盐味在舌尖散开,将野菜的鲜味带到了整个口腔。这些日子以来,清宁失魂落魄,根本也未曾好好的吃过一顿饭,只在饿极了时摘些野花,有时也找些野菜生着吃了。她在宫里住的久了,不免习惯了人间的饮食,这时一碗热乎乎的菜粥摆在面前,虽不如宫里的饭菜精致美味,却也算得鲜香可口,不由得全喝光了。老婆婆只做了这些,见清宁喝光了,不由有些歉意,“姑娘,对不住了,只有这些了,黍子也没了。”
“谢谢婆婆,我够了。”清宁放下碗,微笑谢道。这微笑如阳光一般,晃得老婆婆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姑娘莫不是仙女吧,看我老婆子太过孤单,下凡来慰问我。要不,哪里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儿。”
清宁惨然一笑,“我可不是什么仙女,婆婆,你以后如何打算?”看老婆婆孤身一人,清宁不禁起了相惜之意,遂问道。
老婆婆却笑了,“我还有什么以后,活一天,算一天,等哪天被阎王爷叫了去,就去阴曹地府找我们家老头子。我连自己的坟都挖好了,就在老头子的坟边上。只等哪天活不动了,自己往坑里一躺,两眼一闭,也没什么好惦记了。任是哪个野狼野狗将这把老骨头拖去吃了,也算喂饱了个活物。姑娘,你真不是仙女?我看只怕仙女也没你长得好看。”
清宁摇摇头。
是夜,笛声穿过夜空,跃过层层山峦,远远的传送出去,空灵缥缈,如泣如诉。矮榻上的老婆婆翻了个身,又叹了口气,朦胧睡去。几里之外的一处还算完好的村庄周围,几个掩在树从中的士兵听到了隐约传来的笛声,伤感渐生,小声叹息道:“这是谁吹的笛子,让人心里发酸。”有人小声回应道:“是呀,让我想爹娘得很,爹娘现在不知在做啥呢?”“嘘,禁声。”说话的声音没了,笛声在夜空中越发清晰可闻,如在耳畔,兵士们静静的听着,夜露深重,似已从他们的脸颊上流下,湿润了面庞。
不知何处羌笛起,一夜征夫尽思乡。
清晨,几里外的喊杀声传到了清宁所在的村庄,老婆婆早已起了,已到村后的山上去挖野菜了,顺便看看谁家的烂瓦下还残存着一点粮食。清宁则坐在潮湿的屋顶眺望东方,微风徐来,雨已停,云霾散尽,天空澄碧如洗,东边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光耀大地。
就在这一片风和日丽之下,那一阵喊杀声隔空传来。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别人或许听不到,但清宁却依旧将那已很微弱的异响纳入耳内。她跃起身向那个方向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