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海棠微香无寻处
清宁顺着云曦的手指望去，只见掌柜带着几个伙计提着食盒鱼贯而入，七手八脚摆了整整一桌子美味佳肴。
安放了碗筷之后，伙计退出去了，掌柜将菜名一一介绍后又道：“这是城南朴落寺最拿手的十八珍素席，是我们怀石镇一绝，请两位慢用，小的先告退，有什么吩咐摇铃即可。”
清宁确实有点吃惊，这些菜色彩鲜艳，香味扑鼻，吃起来满口留香，果然是色香味俱全的人间美味，更难能的是，全是素菜，最普通的素菜。豆腐白菜也能做到如此美味，确实算得上一绝。
只是未免太多了些，他们两个人如何吃得完？上官鱼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自从云曦与清宁跟他通告两人成亲之后，上官鱼便很少再跟他们两个人一起用餐了，也不知是不是脸皮太薄，被清宁取笑怕了，还是看到云曦与清宁两个甜蜜亲热，而他年过三十依旧孤身一人，因而触情伤情。
清宁有些狐疑的看向云曦，“这就是你们两个的秘密？”
云曦将一片蘑菇夹到清宁的唇边，笑道：“自然是，你以为还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吗？这可是我费了好大心思才打听到，又让上官鱼跑了老远订的，你可一定要领情。来，尝一尝这个。”
清宁吃下那片蘑菇，果然鲜香美味，而这一桌子菜也确实与以往所吃的大不相同，便将那狐疑压落下去，尽情品尝起来。
行了一日，也有些累了，洗漱过后，便安歇了。
夜色渐深，玉宇无尘，银河泻影。云曦待清宁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了，起身来至户外，上官鱼早已候在门外了。
上官鱼轻轻地比划了几下，向东北方一指，自己依旧在门外静立，依云曦的吩咐守护清宁。云曦却依他所指方位，飘然而去。
客栈东北角一个客房之内，四个青衣少年正在昏睡之中，两个歪在椅子上，另个两个倒在床榻上。
花阴满庭，云曦踏着一地细碎花影来到房前。推开门扉，借着月光，他打量了一下房内被关押的人。
月光透过窗，洒落室内，照出一片朦胧。淡淡的月色下，可以看得出四个少年都眉清目秀，面目姣好。
云曦走进去，在其中一个斜坐在椅子上的少年肩上轻轻拍了一下，立在他的面前，看着他悠悠醒转，怔忡的目光投过来。云曦笑道：“有点事情要请教你，可否随我来一下？”
冷舍儿迷茫了片刻，便即清醒过来，他看向窗外，月色横空。又向四周扫了一眼，同伴们都在昏睡中。他回想了一下，之前最后的记忆是他正在房间内擦拭新买的瓷具，之后的事，便毫无印象了。
而眼前这个翩翩绝世的佳公子让他稍微有些明白了所发生的事情。很有礼貌的请求，看似如果你不同意，完全可以拒绝一样。可是冷舍儿如何能够拒绝，更何况，他也不大想拒绝。这个人的出现更像一个迷，让冷舍儿生出探询的欲望。这个人是谁，而那个这些日子一直在宫主身边，被宫主的目光时刻包围着的人又是谁？他们是一个人吗？抑或是两个人？冷舍儿毕竟只是个小小的侍儿，知道的事情并不太多
冷舍儿动了动已经有些僵硬的身体，缓缓的立了起来，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的跟着云曦，来到了旁边不远处的一间房内。
房间不大，只点着一盏灯，昏黄的灯光仅仅照亮了桌子周围一小块地方。桌上摆着茶壶茶杯，茶绝对是好茶，清香扑鼻，是新沏的，还冒着热气。茶具也是上好的茶具，怀石镇里最好的窑里烧制出来的。怀石镇有三宝：城南朴落寺的素席，玉景窑的瓷器，城西的万顷赛马场。
冷舍儿认得出来，这茶正是他们带来的雨前新茶，茶具是他们下午刚买回来的，被他擦洗得一尘不染。菀流波很会享受，她出行时，沿途每个需要停留的地方，都会事先派人准备好一应事宜，而冷舍儿他们四个便是此次的先行官。前面一大半的路程都很顺利，没想到已经到了终点，却有了麻烦。
冷舍儿没有坐下，他规规矩矩的站在桌前，垂着头，偶而抬起眼扫一下云曦，却又很快的低下头去。
云曦笑了，他也不勉强冷舍儿，只问：“你叫冷舍儿是吧，清宁跟我提起过你，她说你很好，在水晶迷宫时，多亏了你照顾她，我也要多谢你，真是辛苦你了。”
冷舍儿有些腼腆，他微微摇了摇头，却未说话。
云曦品了口茶，又道：“真是好茶，你们预备的东西，都很不错。这样对你们，我也很抱歉。你们可能也知道，菀流波都对清宁做过些什么，而你们都是她的手下，所以，就算抱歉，也只能这样了，请你谅解。”
冷舍儿依旧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云曦收起笑意，眼前这个少年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文弱。在看到自已之后，他居然并未表现出异样。
“你可否告诉我，清宁是怎么到的水晶迷宫，当时她是什么样的情状，而菀流波又对她做了些什么？我很想知道。”云曦不再兜圈子，直接问道。
冷舍儿抬起头来，望向云曦，抿了抿唇。这次，他终于结束了沉默，低声道：“清宁姑娘是在水晶湖边被发现的，当时她全身冰冷，昏迷不醒。宫主命人将她关到了水晶迷宫的密室里，让我照顾她。我照顾了清宁姑娘七天，她的身体忽冷忽热，冷的时候像寒冰，热的时候就流汗，象泉水一样。每天我都要给她换七次被子，被汗水洇湿的。她不吃东西，也不需解手，每天只是喝水。宫主也并没有对清宁姑娘怎么样，只是拿走了清宁姑娘的笛子。”
云曦听冷舍儿春风般的音调慢慢的讲出这一段过往，心里却一阵阵的痛，为清宁所受的苦，也为自己未能在身边陪伴。
“那几天，清宁姑娘似乎也无法说话，只是偶而会笑一笑。她，她也从来没哭过。七天之后，水晶迷宫被人攻破，宫主让我们四个人扶着清宁姑娘，一起从水底的密道撤走。到了湖中之后，清宁姑娘突然挣脱了，我们在水中找了许久，并未找到。以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说完之后，冷舍儿又垂下头去，静静的立着，不再出声。
云曦沉吟了片刻，又开口问道：“菀流波看到了清宁的身体，还有你，还有谁？风千叶？是在那里找到她的？”
冷舍儿默然半晌，双眼看着桌上的烛火，看着那烛泪一点点的流下、凝结，终于又出声了，“风公子当时正在水晶迷宫养伤。”
云曦闭了闭眼，所有的一切，他绝不想直接问清宁。他知道那段经历一定很痛苦，他不想让清宁再回忆那些痛苦。
当在龙兴山玉泉潭边，清宁弄碎了菀流波的衣服，却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人时，当从蔺雪仙处得知，在风氏父子将清宁带往西竺的路上，风千叶曾对清宁意图侵犯之时，便已让云曦下定决心，此两人必诛。
云曦又倒了一杯茶，饮了一口，语气很不经意的道：“你们宫主什么时候到，明天吗？”
冷舍儿只抬头望了一眼云曦，不作声。
等了半晌，云曦又问：“你们到这里要做什么？”
冷舍儿抿紧双唇，依旧不言不语。
云曦打量着冷舍儿，眼前的少年清秀文静，目光温润。虽然身处他人掌控之下，居然没有一点畏惧之色。一番接触下来，云曦已对冷舍儿有了一些了解。这个少年虽看似平和顺从，骨子里却很有主见，他认为该说的话，可以毫无保留。而对于他认为不该说的话，他决不会多说一个字。
对冷舍儿，云曦没有任何厌恶之感，相反，他还有些喜欢这样的人。只可惜，冷舍儿虽然照顾了清宁七天，却是在那样的情况下。
云曦放下手中的茶杯，道：“冷舍儿，你跟菀流波多少年了？”
“五年。”冷舍儿这一次回答了。
“我该怎么处置你呢？你罪不至死。”云曦望向冷舍儿。
冷舍儿毕竟还是个少年，虽然努力的保持着沉静，他的手指却还是有些颤抖。握紧双拳，冰凉的指尖刺痛了他的掌心，这种痛却被心里弥漫着的酸楚给抵消了，他想起自己这十几年的人生。幼时的父母离散，颠沛流离，被横波宫人带走时，病入膏肓的姐姐最后一声叹息，之后的被人奴役，这一生，似乎也没什么可以留恋。
除了那一抹花朵般绽放的的微笑，纯净无瑕。而这笑容，是完完全全给予他的，是被他藏在心底最深处，于无人处细细回味的。为了这样的笑容而死，又有何憾。
冷舍儿迎上云曦的目光，低声却很坚决的说道：“我、我明白。”他闭上眼睛，挺直背，微微抬起头，“请动手吧。”
云曦立起身，看着冷舍儿。冷舍儿的睫毛在颤动，看来他并非像表现出来的那么不惧生死，他还是有些害怕的。云曦有些不忍，他并不是一个残忍的人，眼前的少年还正在花一般的年纪，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就此凋谢，确实可惜。
冷舍儿闭目等了半晌，却没有任何动静。他有些讶异的睁开双眼，只见云曦立在他身前不远处，若有所思的凝视着他。
一株海棠立在院中，枝干虬结粗壮，是一株老树了。一簇簇粉嫩的海棠花在枝头绽放着，散发着幽幽的清香，若有若无。月光洒落下来，照在花朵上，花影横斜，缤纷满地。
冷舍儿转过身，向门外走去。云曦一怔，这个少年想干什么，逃跑吗？
云曦并不担心冷舍儿会逃走，这世上能在他面前逃走的人没有几个。云曦悄然跟在冷舍儿身后，眼看着冷舍儿在门前立了片刻，似乎并没有过多犹豫，用足了力气一纵身，向那枝干苍然的海棠树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