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他说这里不行,还得往西走,我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唐、僧、取、经、就、是、往、西、走,我、们、和、他、走、的、是……是一条路吗?”
  “十有八九,”小武说,然后笑着说,“不过他取的是经,咱们是去抓鱼。”
  我说:“经、不好,鱼、好!”鱼可以吃。
  “嗯嗯。”小武说。
  池塘西边一片农田,田间竟然有小溪。小武用锄头挖泥土。
  他的身板瘦瘦的,腰杆笔直,像未长成的稚嫩幼树。他挖土把小溪两头堵住,水就不能顺畅流下,然后我们再用塑料桶把溪水舀出,溪水渐渐见底,真的露出很多小鱼。
  小武脱了鞋,赤脚站在淤泥中,捞了好多小鱼。
  我接过水桶,抱在怀里看,小鱼儿们游得欢快,一撞到水桶壁又弹开,是个找不着出路的模样。惊奇地睁大眼,我说,“要、吃、掉?”
  小武想想,说:“如果你想的话。”
  我还没说话,突然有人朝着我们丢了块泥巴,我啊一声,转身看见庄稼地挨着的路口转出几个小孩子。
  就是他们几个嘲笑过我。
  “嘿嘿,小结巴,胖头鱼,小结巴,胖头鱼!”
  “小残废勾搭上小结巴了,哈哈,真是一对儿!”他们哄笑成一片。
  我涨红脸,弯腰捡起一块泥巴,也朝他们丢过去。没打中。
  “哈哈哈,小结巴你都不敢说话呀!”他们捡起更多的泥巴朝我丢过来,小武忽然拉住我,挡在我身前。
  我急,心想我骂不过他们,你还不成吗?
  所以说结巴真是一个十分悲催的毛病,空有满腹的话却不能尽情吐露,简直是比怀才不遇报国无门还要郁闷的事。
  “哈哈小残废,小残废,嘟嘟嘟!”他们为什么叫小武叫做小残废。
  小武原本很干净的衣服都被泥巴弄脏了,我大急,一眼看见地上扔着锄头,迈开短腿儿跑过去捡起来。我挥舞着锄头,绕开小武,一路啊啊叫喊着朝小孩堆奔过去,他们大概是被我吓到了,又丢了几块石头,一哄而散。
  我追赶得气喘吁吁,终于拄着锄头跑不动了。
  小武来到我面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我生气地说:“他、们……怎……怎么……还欺负你?”又跺脚说,“你、就、就……被……他们……欺负?”气死我了。
  小武看着我,扑哧一声笑出来,说:“他们也都不懂事,骂什么,算不得数的。”
  我急,说不出来话。
  “不过,”小武说,“下次我们用扫帚,锄头太沉。”
  我眨巴眨巴眼睛,低头,看见小水桶被打翻在地,小鱼都散落在地,扑腾扑腾翻身跳得老高。
  我奔过去,急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拉着小武的袖子,“会、会、死……”
  小武看看我,“你想把他们放掉?”
  我一个劲儿地点头。
  小武把小鱼抓起来放回水桶,走到小溪边,哗啦啦全倒掉。然后又用锄头把土推平,让溪水流通。
  他拉我去溪边洗手,说:“他们叫你胖头鱼,我觉得不难听,很可爱。我叫你小鱼儿吧,你也是小鱼儿,这鱼咱们不能吃。”
  我低头,默默伤心。
  那会儿我就是胖,具体怎么个胖法呢。这么说吧,我的脸就像是一颗白面馒头,我一笑,眼睛就像是白面馒头上划了两条线。这是一种面目全非六亲不认的胖。就是六亲都不认识我。
  小武问我:“你说话怎么会卡壳呢?”(卡qia壳,方言)
  我慢慢地说:“我、六、岁……”
  “你六岁的时候?”他补充,
  “嗯,有……有……一只……大……大狼……”
  “大狼狗?”
  “追……追……”
  “大狼狗追你,吓着了?”
  “嗯!”我重重地点头。
  他真聪明,我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沟通的人了,我真高兴!
  小武想了想,又侧头问我,“大狼狗为什么追你?”
  我小声说:“我……我拿……辣……辣椒……给它……吃……”
  小武:“……”
  他又问,“治过没有?”
  我点头,补充,“药、药……激……激素……胖!”
  “吃的药里有激素,然后你就变胖了?”
  “嗯。”我掉了几颗眼泪。
  “别哭别哭,”小武安慰我,“会好的。你外婆是那么好的人,你又那么可爱,一定会好的。”
  我不知道我外婆人好和我能变好有什么关系,但我还是相信了他,不哭了。
  然后我问他,“他们……为啥……叫你……小……小残废?”
  12 当时年幼(下)
  这天中午外婆做了酥饼,我用软竹筐盛了几个,拿去给小武送去。
  小武家在村子西头,不算很远,但要经过一条小河,河上架着一座木板桥。身量沉重如我,一走上去木板就咯吱咯吱的响,简直让人我见犹怜于心不忍。我小心翼翼地挪步子,走过桥已经是满头大汗。绿波之上的晚风一吹,消消汗才凉快。
  绿树成荫,小武家仅是一座土房子,混成一体的泥巴和麦秸平地塑起,我看在眼里觉得这屋子像是要随时倒掉。老旧的木门没有关严,从门缝中可望见屋内黑洞洞,我望而却步。
  “小……小武?”我在门口叫他。
  没有人答应,应该是声音太小了吧?我走进两步,抱好怀里的软竹筐,伸手推了推门。
  旧木门发出吱呀的响声,我怯怯地又冲着里面喊了一声,“小……小武……”
  “啊?”里面终于有人回答,“小鱼儿?”
  “嗯!”我大喜,抬脚走进去。
  屋里很暗,阴凉,像是从阳光中不慎步入深渊,陈腐的味道弥散在空气。
  我张大眼睛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小武站在一张床边,床上吊着蚊帐子。
  “我……我给……你送……送……”我说。
  小武弯腰放下什么东西,然后向我走来。
  看清我献宝一样捧着的酥饼,他抬头看我,眼睛乌润润亮晶晶的,像最亮最洁净的黑宝石,“你给我送酥饼。”
  “嗯!”我就说这个词最不会结巴。
  小武接过软竹筐,抬头对我笑笑。
  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什么动静。
  像是老旧的纺织机缺了机油,旧纺锤纺过发霉的棉线,干巴巴的缺乏生命活气的声音。
  我踮脚往他身后看,看到的是一个躺在床上的瘦得不成样子的中年病夫。他身上盖着的薄薄被单的边角磨起了毛,虽然瘦弱,却能看出他曾经是高大的。他以手握拳掩着口,咳嗽起来,两颊深陷,容色蜡黄,两只眸子几乎毫无神采。他毫无神采的目光,倏地投过来,停在我身上。
  我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小武说:“别怕。”
  他把酥饼拿出来,放在桌上的一个碗里。然后走回床边蹲下,对着床上的病夫轻声说:“爸,这是小鱼儿,我朋友。”
  小武的爸爸是这个样子?我迷惑。
  他又咳起来,声音拉扯着,似乎连五脏六腑都要跟着撕裂。我都觉得疼。
  他像废园中的一株病树,躯干枝叶失了生机,染着衰败气。
  我不敢再看他,移开目光打量起屋子来。
  屋角粘着蜘蛛结的网,屋里除了床和桌子再没有多余的摆设,床上的蚊帐有些地方缝了补丁。小武脚边有一盆水,他正低头拧毛巾,眉毛清晰眼睫长长。
  过了一会儿,小武帮他爸爸擦好脖子和手臂,洗好毛巾出去倒了水。我跟出去。
  小武说:“等我。”
  他进屋,我听见他的声音,“爸,我送小鱼儿回去。”
  他一路沉默着送我回家,我硬件设施跟不上,更不是攀谈的高手。
  一直过了小木桥过了一片西瓜地,快到我家的时候,他说:“下午的时候我来瞧你。”
  “嗯嗯。”我点头。
  他把我送到家门口,转身跑了。
  我问外婆,小武的爸爸为什么那样?看上去很疼的样子。
  外婆摸着我的脑袋,目光中有悲悯有无奈,长长地叹息。
  下午小武果然来找我。
  我穿着碎花的新裙子,背着小布包跟他一起走在瓜田边。
  我们在池塘边坐。暮色渐浓,晚风愁起绿波,荷叶哗啦啦起伏,荷花一一迎风举。
  小武坐在我旁边,手里捏着一根草,我也学他。
  他忽然说话:“我爸以前在村里小学教书,后来有一次学校停电,他爬高修电灯摔下来。他本来就有爱头晕的毛病,不能爬高。”
  我望着小武的侧脸。
  “他不能走路了,还得了爱咳嗽的病,人家说他这是传染病,没人敢来我家。”他看向我,“小鱼儿,我爸吓人吗?”
  我犹豫着,点点头。
  小武笑一下,“你别怕。我爸,是个特别好的人。他出钱给人家买书买文具,他什么都会,还会拉二胡弹古琴,你要是能听听,就好了。”
  小武的眼睛黑白分明,瞳仁里像盛着天上的星。我看着身如幼树的他,仿佛能看到经过春风化雨之后,长成大树的他。
  我拉住他的胳膊,拼命点头,在说我信。
  小武看着我,眼睛弯起,像天上刚刚隐隐出现的月牙。
  “小……武……”我比划着问,“你……妈……”
  他看向水面,有鸭子浮水而过,他说,“我没有见过我妈妈,爸说她不在了,我想,应该是上天了吧。”
  我迷惑地抬头看天,眨眨眼,没有发现有人在天上。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