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笑看红尘(1)
不经意间,已到退休的年龄,只觉得时光如飞。三四十年的时间,好像被风轻飘飘地一吹,就变得无影无踪,惟有双鬓花白,皱痕无数。往事如烟,历历如昨,我常常在夜晚,独自一人仰望星空,发出无声的叹息,叹息韶华已逝,青春不再。
谁都曾拥有过年轻的时光啊,有一次,女儿看过我年轻时的相片后,说我很像法国的影星阿兰.德龙,高高的个儿,宽宽的肩膀,脸部轮廓分明,鼻梁挺直,眼睛炯炯有神,好像还有那么一点玩世不恭的神情,按现在时兴的说法,就是帅呆了,酷毙了。那时大家都说我长得好看。可是正是因为好看,我有了许多的麻烦。
一九□□年,我考取长江下游的江城大学中文系,那是一所全国重点综合性大学。在学校,我不仅被公认为标品,而且还被大家公认为才子,那么厚厚的一本《红楼梦》,我竟能从头背到尾,校长对古代文学颇有研究,特地将我请到办公室,随便抽了一章让我背,我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而且抑扬顿挫,很有韵味,这让校长惊叹不已,他送我一套精装的《红楼梦》,不止一次地在全校的大会上将我当作典范表扬。所以,我便成了许多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追我的女生自然不少,班上十一个女生中就有七八个对我表示过好感,可我只看中一个有点像林黛玉那样弱不禁风的雪儿,雪儿总是离我远远的,有点孤傲的样子。
我和雪儿恋爱无意中伤害了班上那些曾经对我有好感的女同胞,这还不算,也大大地伤害了班上众多的男同胞,因为他们或多或少地对雪儿有那么一点意思,其中以班长最甚,他和雪儿是同乡,暗地里不知给雪儿写过多少封信。所以□□开始的时候,我在班上好像已经没有什么朋友,只有雪儿一个人和我如影随形似的整天到处闲荡。□□开始后不久,大家都成了红卫兵,停课闹革命,成天忙着去揪斗学校和系的领导,忙着去抄他们的家,后来又到省委大院去揪斗省领导里面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再到后来,同学们又分成了几派,互相谩骂斗殴。一班四十个同学,就我和雪儿却什么派也没参加,因为我的父亲是资本家,我自己的家被抄得一塌糊涂,哪有心思心去抄别人的家。雪儿呢,父亲是个作家,被关进了牛棚,天天挨□□,母亲吓得有些神经失常,所以雪儿的神情总是很忧郁。
和雪儿在一起,以前那些甜蜜的悄悄话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当然,也没有心情说这些。雪儿每天眼睛总是水汪汪的,我总是非常耐心地劝慰她,开导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过去。可是雪儿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她说,她非常爱自己的父母,如果他们有什么意外,她不知怎么样才能活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我心里也很为父母担忧,但我这个人天生是个乐天派,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阿q精神,所以在雪儿面前总是笑呵呵的样子。
一九六七年三月的一天,班上的同学都去斗争走资派了,空荡荡的教室里就剩下我和雪儿两个人,那一天雪儿收到弟弟的信,弟弟在信中说母亲疯了,被送到了精神病院。雪儿非常悲伤,脸色苍白,哭得泪人儿似的。我也很难过,既为雪儿,也为自己,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我在想我的父母。我强忍住泪水,将雪儿抱在怀里,用手轻轻地捋她的头发,对她说,你要坚强些,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你都要坚强地生活下去,你的父亲还在牛棚里,为了父亲,你一定不能有什么意外,你还要写信去安慰你的父亲和弟弟,只有这样你父亲才有信心坚持下去。
雪儿单薄的身子在我的怀抱里不停地颤抖,这是我第一次拥抱我的恋人。过去我有好多次也曾想拥抱她,但我不敢造次,因为雪儿和林黛玉一样,很自尊,我怕她说我轻薄。
无巧不成书啊,我拥抱雪儿的时候偏偏被班长看到了,他已经是红卫兵的司令了,正带着一帮人到教室取标语。
班长冷笑起来,说,大家都在干革命,可你们却躲在这儿卿卿我我,搞资产阶级和修正主义的那一套。
听他这么一说,他手下的那帮同学便高高地举起拳头,呼喊起革命口号:“打倒资产阶级!打倒修正主义!不许耍流氓!”口号声响彻云霄。
说实话,我当时心里并不害怕,只是怕雪儿难堪。雪儿羞愤地站在那儿,手足无措,很可怜的样子。
待他们将口号喊过几遍,我对班长说;“这事与雪儿无关,全是因为我思想意识有问题,一时糊涂,我愿意接受批判。”
班长得意地笑了,说:“认罪态度还行,那就委屈你了,今天你就进牛棚,明天召开全系的□□大会批判你的罪行。”我知道他是在公报私仇,终于有机会报复我了。
有的女同胞提出要连雪儿一起□□,班长没同意,我不知道他心里是不是还爱着雪儿。
第二天,我被两个同学扭着双臂押上了主席台,和系里的领导、教授站在一起,很荣幸啊,在江城大学我是第一个被□□的学生,我知道祸根就是我这张长得好看的脸。
他们用马粪纸给我做一顶高帽子,戴在头上就像马戏团里的小丑一样;又在我的胸前挂了一块用马粪纸做的牌子,上面写着“流氓曾笑尘”还用红笔打了“╳”,好像我被判了死刑一般。
我心里并不怎么感到特别难过,中央那么大的干部都被揪出来□□了,我这个小人物算得了什么呢?我只是低着头不停地用眼睛在台下的人群中搜寻,我看到了雪儿,她挤到了前排,正盯着我看呢,好像要哭的样子,我朝她笑了一笑。
有一个女生专题发言,是我们班的,嗓音特别高,要比别人高八度。一年以前,有一天曾约我晚上去看《一江春水向东流》,我辜负了她的好意,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她。现在她慷慨激昂地对我进行批判了。她说我作风糜烂,说我那张资产阶级的小白脸是多么地令人恶心。
雪儿听这个女同学发言的时候,一脸痛苦的表情,好像被□□的是她自己,而不是我。我突然恶作剧地想逗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