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昨夜星辰(1)
爱上子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是一九七五年夏天我十六岁的时候,刚刚高中毕业。子娟是一个比我年长许多的女子。
十六岁,一个惹事生非、让父母头疼的年龄,对于我的桀骜不驯,父母一筹莫展。可我的心中却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尤其是对于父亲,我很愿意看到他那种难受甚至悲伤的样子。我在心里对他说,你这是活该!
那时,父母在苏北里下河一个叫牛庄的农村集镇做教师,父亲在中学,母亲在小学。
八岁那年,我在牛庄读小学二年级。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高年级的同学已经回校参加劳动。有一天弟弟要拿我储蓄罐里的钱买冷饮吃,我不让,因为这些钱是我攒起来买连环画的。争执了一会儿,弟弟哭了。正好父亲回来,不由分说,当着那么多学生的面,抡起巴掌狠狠地打了我两个耳光,连鼻血也打出来了,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塑料凉鞋的带子也断了。
以前,我只知道父亲偏爱弟弟,但怎么也弄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如此仇视。直到几十年以后,我才知道,父亲在和母亲结婚前爱过一个叫文君的女子,但文君却离她而去,父亲人虽然在这个家中,但心里却一直都在想这个女子啊!而长相、性格和母亲相像的我,便总是让父亲看不顺眼了。
父亲的巴掌不仅打掉了我的自尊,也彻底打掉了我对父亲的最后一丝期盼,幼小的我,心里充满了屈辱。
我从地上爬起来,冲出学校大门,沿着沙石公路朝离牛庄二十里以外的海州走去,外婆在海州。
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光景,父亲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赶了过来,拽着我的胳膊要我回去。我挣脱他的手,朝路边的田里跑去,愤怒地对他说:“我死也不会回去!你不是我的父亲!”
母亲也没有办法让我回去,她有一个同学在海州的一所小学当领导,母亲就请她帮忙让我在她的学校里插班上学。从此,我就被寄养在外婆家中,一呆就是八年。
八年中,我没有回家过一次,母亲隔一个星期来看我一次。每次还没进门,就开始听外婆的埋怨。在外婆所在的那条街上,我的顽皮乃是家喻户晓,常常有邻居上门告状,外婆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蚂蜂窝”。但有一点让外婆自豪的是,我在学校成绩总是很好,老师夸我聪明。
可是十五岁那年冬天,外婆生病了,而且很重,不能再照料我了。无可奈何,我回到了父母的身边。
在外婆家中,我过惯了放任自由、无拘无束的生活,回到父母身边,我像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陌生得就像一个关闭我的鸟笼。
母亲变得唠叨了,她见我成天吹着口哨、打着响指,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样子,而且屡教不改,很是痛心。她说她教了这么多的学生,再顽皮的学生都教好了,想不到自己的儿子倒成了一个二流子了。
最不能忍受的是父亲古怪的脾气和没完没了的牢骚。虽然他不再动手打我,但每天像做功课似的,总要将我的不是重复几遍。弟弟比我小两岁,但不需要做任何的事情,可我回来不多久,父亲就将到井上拎水的任务交给了我。我身子瘦弱,每次只拎半桶,父亲便斥责我偷懒。有一次我气不过,将家中凡是能装水的容器,包括碗和酒杯全都装满了水,摆了一桌子。父亲下班回来一看,说我故意气他,就和我大吵起来。和父亲吵架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母亲总是暗地里伤心落泪。
我常常问自己,这是我的家吗?小时候,母亲曾开玩笑地说我是从渔船上抱来的,可十六岁的时候,我却宁愿相信母亲的话是真的,我在心里呼唤着自己的爸爸和妈妈。
傍晚的时候,我常常来到学校的后面,坐在围墙下面的高坡上。坡子下面有一条清澈的小河,像一条银色的带子,从两岸的麦浪中穿过;远处,朦朦胧胧的是运河的防护林。薄暮之中,我时常会看到大雁排列成很规则的“人”字队形,从空中飞过。我总是望着水中的鱼儿和天上的大雁发呆。我幻想自己变成一条小鱼,在水中游来游去;或是变成一只大雁,飞到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