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天堂之舞（5）
一九八o年，十九岁，我考取了省城的紫金大学。接到通知书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悄悄来到小山顶上，我告诉妈妈，我要回省城了，是我自己考回去的。
妈妈说，她在天堂看到了我，心里悲喜交集，喜的是我终于长大成人了，悲的是自己不能像别的孩子的妈妈一样，呵护着自己的孩子。
穿着婶给亲手给我做的崭新的棉布衬衫和圆口布鞋，我来到了省城，来到了紫金大学。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使我这个城里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小伙子。我的皮肤晒得黑黑的，脸上身上有着无数蚊叮虫咬的暗红色斑痕，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省城应该是我熟悉的地方啊，可为什么我找不到一点回家的感觉？我就像一个在陌生人的目光中四处漂泊的流浪儿。
我讲话的时候带有浓重的家乡口音，说普通话很费力，别人听起来也很费力。于是我很少和别人说话，在同学的眼中，我是一个有些古怪和滑稽可笑的人物。从他们的目光中，我知道，他们在心里嘲笑我。有一个教授的女儿，长得圆圆的、胖胖的，大家都喊她小皮球，同学们都喜欢逗她玩。有一次，我问她一件事，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用一种无比惊讶的眼神望着我。我重复了三遍她居然没有听懂，说了声“什么呀？”然后脸上露出莫明其妙的笑容，跳跳蹦蹦地走了。
我感孤独，孤独就像自己的影子始终伴随在自己身边。我常常到图书馆去翻阅旧的报刊杂志，我找到了许多妈妈当年的剧照。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我悄悄将那幅最大的剧照，就是妈妈主演《流浪者之歌》的那一幅，剪裁下来，放在讲议夹里。一个人的时候，就翻开讲议夹，用手轻轻地抚摸剧照上妈妈的脸庞、手臂和眼睛。妈妈是一个温柔、美丽、端庄的女子，看到妈妈的剧照，我才能从绵绵的孤独中摆脱出来，但我又感到伤心，我为什么没有妈妈？妈妈为什么一定要去天堂呢？
妈妈说，她在天堂看到我这个样子，心里非常难过，她想告诉我，好好读书学习吧，外在的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自信。当年爸爸到省城上学的时候，还穿着有补丁的衣服，可他最终以自己的才华征服了别人，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呢？
可是我无法听到妈妈的声音，也没有人对我说这些，我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沉浸在伤感之中。
大三的时候，初秋的一个晚上，校大学生艺术团在学校礼堂表演节目，我也去了，很巧，就坐在第一排的中间。当听到“下一个节目是舞蹈《流浪者之歌》，表演者冰儿”时，我的心仿佛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般。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盯着舞台上那个叫“冰儿”的女孩子，她穿着大红色的长裙，是那种露肩的。
冰儿很漂亮，是一个身材十分标致的骨感美人，尤其是她的肩窝，有说不出的优美动人。她的脸上荡漾着天真无邪的笑容，与那悲怆、凄婉的小提琴声并不是十分协调，但我在朦胧中，却好像看到了妈妈的身影。
舞蹈结束之前，冰儿有一个跨度相当大的甩腿动作，不知怎么的，冰儿脚上的一只皮鞋被甩了出去，正好落在我的胸前，引来全场一阵哄笑。冰儿脸上泛起一片红晕，羞涩地捂着嘴笑了，很妩媚的样子。
绛红色的丝绒幕布垂垂地落了下来，可我的手里还握着冰儿的鞋子出神，周围的同学又是一阵哄笑。
回宿舍的路上，同舍的海星用一种调侃的口吻对我说，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我莫明其妙地望着海星。
只听他又说，你一定知道“抛绣球”的典故吧，今天冰儿是用她的皮鞋当作绣球了。
我明知道海星是在取笑我，但我的心中却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甜美，莫不是冥冥之中命运有意如此安排？从此以后，我的目光开始追寻着冰儿，她的一颦一笑对我来说，都显得无比的珍贵。
妈妈说，她在天上看到我对冰儿的那种眼神，心里焦急万分。因为妈妈知道冰儿是邹艳玲的女儿。妈妈离开人世的时候，冰儿才一岁。妈妈只是不停地祈求上苍，让我远离冰儿，妈妈不想让不幸降临到我的身上。
可是冰儿已填满了我思绪的分分秒秒，我不由自主地想她。我开始注意打扮自己，我写信给父亲，要他寄两百元钱给我。那时父亲一个月的工资才五十多元，家里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上学，每个月还要寄十元钱给我零用，很是拮据。父亲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多的钱。父亲写了一封信给我，要我学会过艰苦的生活。
我的心情很是沮丧，我想妈妈了，如果妈妈在，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寒酸，为什么自己会这样不幸？可过了两天，二百元汇款却寄来了，是婶的笔迹，她在附言中说，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千万不要苦了自己。
看了婶短短的两句话，我哭了，我在心里对婶说，总有一天，我要好好地报答婶的养育之恩。后来我才知道，这二百元钱是婶一家一家地借来的。
从邮局将钱取出来之后，我到省城最大的百货商店用一百五十元买了一套藏青色的全毛西装，又花二十五元买了一双三接头的牛皮鞋，余下的钱买了衬衫和领带。
我是全校学生中第一个穿上西装的，那时候即使是老师也很少有人穿西装。
当我身穿笔挺的西装，脚蹬锃亮的皮鞋，扎着鲜艳的领带走在校园的时候，总是能吸引许多人的目光。每当此时，我就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可是也有不少的同学用惊讶的目光看过身穿西装的我之后，脸上会露出那种莫明其妙的笑容，就和小皮球那天的笑容一样，这让我很不自在，我苦思冥想，弄不清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我穿西装也很可笑吗？